第二百一十一回 兵出樂平

永興二年,六月二十五,卯時,雨,沾艾原。

沾艾原是樂平郡東部的一片大型草場,百多年前,這裡還是阡陌交通的漢家田原,但隨着東漢末的兵亂,緊鄰太行的這裡,曾被黑山軍肆掠一空,直至曹操征服烏桓,將之割裂爲十數個部落分營安置,彼時寥無人煙的沾艾原便成了安置地之一。百年下來,這裡已徹底退田爲原,淪爲樂平烏桓營的跑馬之所。

夜深人靜,數千人馬銜枚裹蹄,冒雨摸近沾艾原中央的烏桓土城,至一里之外,便於雨中靜立等待。隊伍中部,紀澤目光復雜的掃視這一片黑漆漆的草原,卻是鬱憤難平。漢末動亂迄今,漢家人口恢復緩慢,以至昔日國土被用來安置這些異族,卻無得力的掌控手段與漢化措施,簡直是將國土拱手讓人,恰似被昔日內附的匈奴人合法把持的離石一般。

短視的統治者們,或爲好大喜功,或爲展現仁義,或爲馴養打手,將這些瀕臨滅族的異族收容,更是省心的採用羈縻統治,給他們休養生息的良機。結果他們弱小之時搖尾乞憐,任憑驅使,一旦中原王朝衰落,他們便如白眼狼般暴起傷人。大者如匈奴、巴氐一般反叛建國,小者則如這個樂平烏桓一般,四處寇掠,欺凌漢人...

“子興,前方土城上有火光信號,想是特戰曲已經得手了。”驀然間,劍無煙的聲音在身畔響起。與紀澤感情昇華,她堅持跟隨紀澤身邊,出戰亦然,業已辭去衛曹史一職,僅掛個衛曹佐史的虛職,再度成爲紀澤的貼身護衛,兼親衛女屯長。

“哦,果然,一日捉賊易,千日防賊難啊。傳令下去,全軍進攻吧。”紀澤豁然擡頭,見土城門樓處確有火把畫圈,便淡淡令道。

十餘日前,樂平烏桓賊入山襲擾血旗營未果,撤兵後擔心報復,着實提防了幾日。但見血旗營徹底龜縮山中,他們便放鬆了警惕,恰逢這個風雨之夜,他們竟被特戰曲輕鬆摸城得手。這一結果令始作俑者紀澤也略感意外,但既如此,血旗營還客氣什麼,剿滅之!

隨着命令口口相傳,一對對血旗軍卒按照事前的進攻序列,踏馬涌入大開的城門。起先還是躡手躡腳,但隨着城中出現喊殺之聲,血旗諸軍再不掩飾,呼嘯奔殺而入。旋即,驚叫聲,哀嚎聲,孩啼聲,馬嘶聲,聲聲入耳,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也成了樂平烏桓營的毀滅之刻!

以有心算無心,血旗營此番出動了五曲騎兵,兩千騎馬步卒,以及近千近衛,合近六千人,牛刀宰雞也是,就這還採用無恥的偷襲,可憐樂平烏桓賊不過兩千多青壯牧民,絕大部分聽到喊殺之時,還在牀上做着春秋大夢,焉能有好...

半個時辰後,天光已亮,夜雨漸細,土城中的喊殺打鬥完全止歇。紀澤由擴編後的近衛曲護持,皇皇然踏馬入城。土城並不寬敞的街道上,處處淤積着淺紅的水窪,不時還可看到橫躺的烏桓人屍體。行近中央廣場,正有血旗軍卒壓着衣衫不整的各類人等向此彙集。

“爾等天殺的漢狗,我那孩兒方纔十二歲,爾等怎能下得了那個毒手啊?”驀的,被押往廣場的老弱婦幼中,一名婦女或是見到紀澤身份特殊,竟是歇斯底里的怒罵出聲。這還不算,她甚至趁押解軍卒不備,隨地撿起一塊石頭,連泥帶水便向紀澤砸來。

“砰!”外圍的一塊盾牌豎起,將石頭擋開。這麼多親衛在邊上,紀澤若被一個尋常婦女的石頭砸中,那就純屬笑話了,而那烏桓婦女也立馬被押解士族反剪雙手按倒,卻仍掙扎怒罵個不停。

不待紀澤發話,劍無煙卻已看不過去那婦人的淒涼,催馬上前,喝問押解軍卒道:“你等這些胡人怎生如此殘忍,連十來歲的孩子都殺?”

那軍卒是個暫編騎軍的雜胡,臉上露出委屈,卻知劍無煙身份不一般,連忙向她擊胸行了一禮,解釋道:“大人,她那兒子年紀雖小,卻用弓箭射傷了我等一名同袍。按戰前命令,但有持刃攻擊者,格殺勿論啊。”

瞥眼那軍卒以及周邊幾名軍卒的神情,紀澤知道他所言非虛。血旗營不說戰力如何,戰隊列抓軍紀在這一時代絕對數一數二,有隊一級的功曹小史在,暫編騎兵又已經過半個月的集中訓練,他倒對自家軍卒的軍紀頗有信心,至少入城以來並未見過一例違紀現象。

“劍屯長,可以了,這是軍事行動,不是俠義江湖,血旗營內更無漢胡之分,歸隊吧。”見劍無煙還待再說,紀澤催馬上前,不無責備道。

繼而,紀澤轉向那名軍卒,和顏悅色道:“這位兄弟,你執行命令並無過錯,我爲她的言語向你致歉。你等繼續忙吧,放心,在我血旗營無有漢胡之分,只要不違反軍紀,誰都不能難爲你等。”

“諾,將軍!”那雜胡軍卒眼中閃過感激之色,擊胸應諾,押解着這羣烏桓老弱離去。

劍無煙倒也意識到自己方纔說錯話了,因爲紀澤正在血旗營中倡導漢胡平等,一致對外。不過,乖乖歸隊之後,她還是低聲道:“那些烏桓賊人襲擾我血旗營,的確有罪,但這些老幼婦弱又無威脅,我等何必要難爲她們?堂堂大軍欺負一羣婦幼,不害羞嗎?”

紀澤面色一僵,確覺有些慚愧,掃眼周邊近衛,男卒少許面露同情,此番隨軍的一隊女親衛更是大都面露不忍,甚至不滿。正尷尬間,隊伍已至廣場,卻見被血旗軍卒分片看押的人羣中,有片區域已有三四百男女聚集。他們形狀悽慘,漢人居多,明顯是烏桓營中的奴隸。

殘肢、獨眼、鞭痕、燙痕比比皆是,那些奴隸大多目光呆滯,死氣沉沉,相比之下,什麼面黃肌瘦,形銷骨立,衣衫襤褸甚至衣不蔽體都不算事了。其情其景,比紀澤所經最殘暴的賊窩也不妨多讓。第一次進入這等類似草原部落的地方,本還略覺自家欺負老弱不地道的紀澤,待看清那羣奴隸,頓時對這些普通的烏桓百姓再無一點同情。

“你道那些烏桓老弱可憐,但他們可曾善待過這些被其父兄子弟搶回的百姓,這些百姓可非天生的奴隸!”紀澤立馬手指那個方向,揚聲怒道,“這就是一個賊窩,老的惡事做盡,小的自小學惡,女人們則享受着劫掠成果,與草原惡狼何異?他們有甚值得可憐?這樣的部族留在內地,就是善良百姓的災難!”

文明看野蠻,越看越心寒。順着紀澤手指方向,衆人細看那羣奴隸,頓時義憤填膺,劍無煙更是柳眉倒豎。繼而,衆人看向烏桓百姓的目光,迅速轉爲冷漠...

沒再觀看紛亂人羣,紀澤進入廣場正北的寬大庭院,這裡是烏桓營首領伏利度的住宅,忽略地上的屍體與血水,其間建築倒與漢家風格無異。大廳之內,裝潢擺設頗爲奢華,亂七八糟的古玩珍品點綴了不少,也不知其人從哪兒偷搶而來,只是總體看來難免缺乏品味,一堆好東西擺着,偏生給人一種土財主糟蹋的感覺。

“稟將軍,烏桓敵酋業已抓獲,是否將之帶來問話?”科其塔一副木訥的老面孔,肅然入廳,徵袍染血,擊胸行禮道。

“呵呵,科其塔軍候,怎的一身是血,自身無礙吧?”紀澤並未立即回答科其塔的請示,而是面帶關切道。考慮到暫編騎軍中胡人佔比過半,爲收雜胡之心,身爲胡人的科其塔已被紀澤破格提升爲暫編騎四曲的軍候。

“呵呵,謝謝大人關心,這些都是烏桓人的血。”科其塔難得擠出一絲笑容,朗聲答道。

“嗯,這就好,轉頭我等還要長途奔波呢。”紀澤燦然一笑,繼而吩咐道,“好了,去將那個伏利度帶來問問吧。”

不一刻,一個身形矮壯,頂着個酒糟鼻的烏桓人被五花大綁推了進來。這個石勒的墊腳石史上留名,果然不上臺面。一見紀澤,他立馬跪下磕頭如搗蒜,哀告連連道:“原來是血旗將軍,護匈奴中郎將大人駕到,小人有禮。小的之前被奸人蠱惑脅迫,鬼迷心竅,竟敢冒犯大人虎威。還請大人看在我等不曾真正傷及貴部,饒過在下,小的日後定爲大人鞍前馬後!”

“行了,你且說說,之前入山襲擾我血旗軍民,是誰蠱惑脅迫於你?可有證據?”紀澤淡然問道,目中閃過不屑。

“是薄盛將軍,前來聯繫之人乃其親信家將,因同爲烏桓人,小的早便相識,卻是不曾留下書信爲憑。”伏利度鼻涕眼淚一把,可勁開脫道,“據其所言,這其實是東嬴公的意思,小的不敢違背,還請大人恕罪啊。”

事情正如預料,紀澤懶得與這慫貨廢話,揮手令人將其帶下。隨後,他傳下命令,部落大小頭人悉數斬殺,尋常青壯由奴隸血腥批鬥,過關者與老弱婦幼全部爲奴,日後視表現分期分批予以釋放。喪偶或未婚的孕齡女子功賞給單身軍民,身高低於車輪的孤兒則由血旗營專設孤兒院加以教養。至於奴隸與城中行商,事後可保留財產自決去留。

這種草原戰敗部落處置辦法的軟化版,在徹底瓦解消化被征服部落的同時,既彌補三十六寨大量抽丁從軍的勞力不足,又可解決大量流民單身的婚姻問題,將作爲血旗營日後類似情況的處理範本。在這個五胡時代,他紀澤首先對自家軍民負責,其次爲漢民族出力,而對其他民族,除了儘量保持無罪不誅這點人道主義,他可不會做仁慈寬厚的爛好人。

於是,土城內由血旗步卒對烏桓部落展開了徹底清理。而土城之外,紀澤又派出暫編騎軍,對沾艾原上的烏桓小聚落予以清掃。稍待的,上千通過水陸潛至樂平西南的移民隊伍,也即來自汾河義軍、汾漁寨與文運盟的家眷,也被順利接入大部隊。

血旗營這般大舉動作,當地官府自然知曉,可幷州軍業已西征,所餘郡兵自守尚且不足,搗滅的又是基本自治的烏桓部落,自家何必向血旗營六千大軍齜牙,人家正憋着火呢,不來尋麻煩就謝天謝地了。得,緊閉城門吧!

過午時分,戰果最終確定,共斬殺處死烏桓人六百餘,擄口六千,財貨實數萬貫,牛馬羊三萬有餘,血旗營僅付出了百多傷亡的代價。繼而,血旗大軍浩浩蕩蕩,押着一應繳獲,大搖大擺的入山而去。自然,沿途乃至沾艾原左近的一切崗哨,都被血旗營一掃而空。

夜黑人靜,偕老帶幼的血旗大軍猶未完全入山,而隊伍最後,血旗營左右兩軍的校尉,錢波郝勇二人齊齊拱手道:“預祝將軍連戰連捷,大破匈奴!但請量力而爲,自保爲先,我等期待將軍平安歸來!”

二人對面,紀澤略帶苦笑道:“紀某也知提前入局有些不智,但終歸難抑那份漢家情結,放心,某不會蠻幹硬拼。還請二位坐鎮三十六寨,協助張司馬與尹署掾,穩定大局,尤其謹防匈奴人偷襲報復。好了,紀某走了,諸位回見!”

事實上,此番血旗軍大舉出山,剿滅樂平烏桓不過是個噱頭,甚至得手與否都不重要,真正目的卻是掩飾紀澤的悄然西征。畢竟,有西襲行動在前,如今緊盯太行山口的探哨可不止一個兩個,匈奴與幷州軍雙方皆不放心血旗營這個不穩定因素。五曲騎兵,外加千名近衛的出動,要想隱蔽,以免被雙方算計,紀某人只得這般瞞天過海了。

“子興,我,我是否太過任性,非要逼你提前入局,徒增兇險?”馬蹄踏踏,其中混雜着劍無煙的歉然低語。

“嘿嘿,既如此,乾脆委身報答紀某吧,嘿嘿。”紀某人奸笑出聲,旋即豪邁無比的裝逼道,“哈哈,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駕長車,踏破呂梁山缺,呃,似乎背倒了...”

四千血旗騎軍,一人雙馬,銜枚裹蹄,趁着茫茫夜色,趁着烏桓營被滅引發的混亂,悄然西去。晝伏夜出兩日,沿着西河郡界,橫穿太原盆地,靠着暗影提前做好的策應準備,終是順利抵達了汾河與文谷水交匯的大陵,與潛伏於此的水軍會和。

而此時,浩浩蕩蕩的幷州西征大軍,則剛剛渡過文谷水,向着西南離石,呂梁山中段的匈奴左國城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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