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已有一刻,萬一他們要是真的喝了水……
這後果,實在想也不敢想,且不說下毒之人才能有解藥,就算她身有萬能解毒丸,也無法救的了成千上萬的人——
所以,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拼命向那狂奔罷了。
不想,還沒奔出數步,忽聽蹄聲連響,清脆急速,長街盡頭,一飛馬狂奔而來,馬上的騎士身姿英挺,披一身明亮華彩的朝霞。
他右手控繮,左手穩穩的端着一個碗,看不出什麼東西。
秦心顏愕然站住,露出失措神色,半晌,才道:“安……安奇?”
不是剛剛攻破城門麼?
不是萬曆的大軍還沒完全進城麼?
他這軍隊統帥,徵武陟軍的靈魂人物,全軍之中很重要的人,不是應該在重重大軍的保護之下,刀出鞘箭上弦的圍護着,代替自己接受跪降的將領們奉上的佩劍與印鑑,隆重威嚴的進城麼?
怎麼會,就這樣一身灰土、孤身一人,頭髮上還掛着飛箭插落得碎羽,看起來有點狼狽的出現在她的面前?
很難得怔在當地的秦心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黑影一閃,隨即馬聲長嘶,一道溫暖的風掠過,一隻手突然遞到她鼻子下。
“媳婦喝水!”
秦心顏俯眼,看了看水波平靜,一滴水都沒灑出的碗,如鏡的清澈水面,照出他的笑眼,和自己同樣染了塵灰的眉目,他的目光卻是明亮的很,一雙美麗的眸子裡面,滿滿的全是喜悅和得意。
再緩緩擡眼,看着那雙眼的主人,目光着重在他乾裂起翹的脣皮上盯了盯,又轉回去看那滿滿一碗水,半晌,纔有點艱難尷尬的問他:“安奇,這水……”
“心顏,你肯定渴了吧,你進城謀刺冉廷舸,危機重重,疲於奔命,一定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水。”上官安奇微笑看着她,一眼都不肯錯開,連眉梢都掛滿喜悅,宛若在視一珍寶,溫柔道:“我本來想喝的,想着心顏你都還沒喝,我怎麼好意思先獨享了這份幸福呢?這井水看起來特別清冽,味道一定也是最好,所以我帶了來,和你一起喝。”
說話間,他把碗向秦心顏遞了遞,笑道:“媳婦你先喝。”
不防卻看見秦心顏晃了晃,卻是一副大鬆了口氣的模樣,不由一愣,皺眉不解道:“你受傷了?”
“……沒有,”秦心顏知道他眼力見好,自己中毒卻又誤打誤撞以毒攻毒的好了的事情,瞞不過他那也之後再解釋了,此刻她盯着那長街奔馳辛苦送來、卻因爲那人的牽掛惦記、不捨得獨享而全然未動,不知道是真的極爲珍貴還是可怕到不行的一碗水,強自按捺了心潮涌動,輕笑道:“我是在慶幸。”
“慶幸什麼?”上官安奇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在笑我智障,笑我多此一舉,這邊附近明明就有井,還要你騎馬送來,不過,我覺得那口井的水,確實
看起來要特別好些,也許是因爲當時的陽光正好照着吧。”
秦心顏擡眼,仔細端詳着上官安奇,彷彿重新認識他一般,輕輕道:“我真喜歡你的多此一舉……”
上官安奇目光亮了一亮,目中喜色更濃,但是他面色卻很快一僵,秦心顏看着他神色,有些心驚,立即問:“怎麼了?”
上官安奇想了想,纔有些訕訕的道:“其實我忍不住……有沾了沾脣,因爲我實在太渴……”
秦心顏勃然變色,急問:“喝下去沒?”
“記不清楚了,”上官安奇赧然道:“我跑得太急,也許有嚥下一點,唔……我不是撒謊來騙你歡心,啊,心顏你怎麼氣成這樣——”
秦心顏猛撲過去,一把勒住了他的咽喉。
“吐出來,你快吐出來!喝不得!”
“……”上官安奇知曉秦心顏面冷心熱,但幾時候見過秦心顏是這般的着急模樣,先是覺得有些好笑,立時又覺得不對,她雖然有時候有些小氣,但絕對不是會爲了一口水撒潑至此的人,微一思索下,便神色大變,撥開秦心顏勒住自己的手,沉聲問:“水有問題?”
“你覺得,怎麼樣?”秦心顏慌忙去探他的脈,又問道:“有無異狀?你運功來試試看?有無異狀?”
“沒有,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而且我命硬,不會死的。”上官安奇答得肯定,一轉眼卻看見倒在地下的趙阮阮,忙開口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秦心顏立即解開了趙阮阮的穴道,而一直沉默不能言語的趙阮阮,卻早已將二人的互動看在了眼裡,她出神的看着上官安奇,再看看地下的那碗已經倒了的水,目光中涌動着難以形容的情緒。
羨慕?嫉妒?恨?懷念?不甘?難過?傷心?悲涼?
也許她此刻正在緬懷,亦或者正交織着屬於她自己記憶裡、不可磨滅的回憶,繼而散發出煙雲般的淡淡惆悵。
對上秦心顏疑惑的目光,趙阮阮抿了抿脣,默然不語。
“告訴我,真實情況。”秦心顏蹲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趙阮阮不意外她能猜到,淡然一笑,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不知是諷刺她那草菅人命的狠毒“姑姑”還是諷刺缺愛的自己,“沒有毒,沒有。”
那水流過的土地,染過的植株,並無枯萎跡象,反而看起來欣欣向榮,秦心顏緊繃着的雙肩這才一垮,都覺得整個人快要軟倒了,一口氣提到現在,都不曾放鬆過。
這一刻才知道,自己原來早已驚出了一身冷汗,風一吹,整個後背,全都是涼颼颼的。
身後的上官安奇慌忙扶住她,驚道:“他們有計劃在水井中下毒?這是在讓京城的百萬人命一起跟我們陪葬!”
“有一種人,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死百萬人算什麼?帝王之業,原本就是白骨與鮮血築成的。”趙阮阮笑得格外譏誚,“可
惜,姑姑是姑姑,我是我。”
她遙望着遠方,淡笑如霜,一如秦心顏初次見到她的那副古老而又死寂的模樣:“姑姑忘記了,我在京城呆了這麼多年,這一方水土,這一方人,我就是再天性涼薄,也會漸漸生出感情的,我也有我在意的、不想她去死的人,如果都成爲屍體,橫陳於昔日繁華的街道上,如果那些和我交談過的,對我展開笑容過的人們,或者我親手撫摸過的孩童,都死於我的手下,一座城因我而徹底死去,我想,我這一生都不能再安枕無憂。”
“她以爲,我是她麼?”趙阮阮的笑聲開始變得有些淒厲起來,“是啊,我不是她,我更永遠都成不了她,我還是個人,但她早已不是。”
“所以,她是能夠跟最高權力統治者去爭去奪的趙貴妃,是趙氏家族寄以厚望的佼佼者,我卻註定是被遺棄、被埋沒在黑暗中的那一個。”
她的笑聲,漸漸沉下去,繼續道:“我是遭受家族冷遇的孩子,我憤而出走,走投無路之時,是那靈兒的娘,養育了我,讓我平安長大,而夫人是冉將軍府不受寵而被棄的一個無名小妾,帶着出生不久的女兒那靈兒,回到了外地的孃家過活。三歲的那靈兒走失了,我養母唸叨了她好多年,等到好容易找到,她已經成爲了她爹的妾。養母知道後,吐血而亡,臨去時,專門囑託我照顧她,並要我答應不殺冉廷舸。後來,姑姑找到我,我才曉得,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控之下,而他們也知道,我與冉廷舸的糾葛,並以此相要,如果我不配合,那麼,我就無法保護那靈兒,無法完成我養母的遺言。而且我從未真心接納過自己出身趙氏家族的這個身份,我甚至厭惡與恐懼這個身份,我……”
秦心顏看着她,繼而跟上官安奇對視了一眼,隨後緩緩道:“阮阮姑娘,你走吧。”
趙阮阮霍然擡首,眼神裡充釋着不可思議,聲音幾乎是顫抖的,道:“你……你肯放我走?你不想知道我姑姑的秘密、趙氏家族的秘密與軟肋嗎?”
“難道我問了你就會說麼?你說了難道你還能活嗎?”秦心顏挑眉,“說起來,你對我萬曆的大軍是有恩的,雖然說那恩惠不是你的本意,但不管怎樣,本郡主託你的一線之仁,使得我萬曆的將軍與士兵皆留住了性命,就憑這一點,本郡主不當再難爲你。”
趙阮阮楞楞的看向他二人,上官安奇也是一笑,道:“走吧,帶着你的朋友,哦不,妹妹那靈兒離開京城,萬曆大軍會放你出城的。你好歹名義上也當了我飛鷹閣的線人許多年,沒有功勞,也沒有劣跡,放你自由,對雙方都是一件好事。”
“謝謝,謝謝你們。”趙阮阮顫抖着身子,鞠了一躬。
“你的趙氏家族,遲早會毀滅於萬曆秦家軍的鐵蹄之下的,阮阮姑娘,你會自由的。”秦心顏笑,“趁着本郡主心情好,你趕緊走吧,不然本郡主後悔了,你可就只能橫着離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