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心顏的指尖,輕輕地撫過製作精美的燈面,似乎想用手指一筆筆繪下他親筆所畫的那兩幅圖,半晌才輕輕道:“很美。”
上官安奇淡淡笑着,在燈籠底部撞上橫架,用鐵絲仔細捆紮好沾滿豆油的布團。接着,上官安奇微微蹲下,專心的將布團點燃,他修長而且美麗的手,珍愛的撫過燈面,突然淡淡一笑,手一鬆。
一點五彩光芒燃起,燈成五色,絢爛如霓虹,迅速飄搖直上繁星明滅的夜空之中,飄飛之間,時而是白鳥蹁躚的絢麗,時而是桃花人面的婀娜,在絲綢般的深藍夜空中,幕幕流轉,扶搖直上,漸漸消逝。
秦王府高樓,羣星如在手上端,推窗便覺清風明月在懷,然而那一點飄曳的彩光,卻不可追逐的飛遠。
隱約聽得底下有人聲歡噪笑語連連,隨即便見無數天燈漂浮而起,如地面上升起萬點繁星,緩緩融入天空,與爛漫星光匯聚融爲一體,不分彼此,四人從高樓下望,看見整個陽城的大街小巷,都好像有人羣出動,人們擠擠挨挨的笑鬧着,各自放飛了自己滿載祝福祈求平安的天燈。
漫天彩燈,如花開千樹,七彩琉璃,五色喧豔,而高處最先飛起的那盞,最先悠悠消逝在蒼穹高處,雲巔之上。
劉城昱跟上官安奇一齊仰首,兩道秀麗的身姿,皆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的弧度,高樓上,清風鼓盪,迷人心眼,吹起長髮大衣,衣袂飄飄,風神如仙,他們出神的看着天燈飄遠的方向,輕輕道:
“心顏,唯願這盞燈,放飛你人生裡所有的寂寞、仇恨、無奈、悲苦,給你帶來永生的幸運、喜悅、美滿和幸福。”
秦心顏仰起頭,出神的看着天燈消失的方向,眉宇間浮起淡淡的憂慮,她轉目看了劉城昱一眼,他卻避開了她的眼光,接替他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內的,是偌大的一張妖孽臉。
秦心顏嫌棄一掃,正想說什麼,忽聽見對面摘星之樓上,傳來了一陣笛聲。
笛聲清亮悠揚,似天際奔瀉的一段流泉,於城池的最高處緩緩散向浮雲蒼穹,笛聲超拔浩然,聞聲如見煙水蓬萊,如覽滄海五湖,如履莽莽高山皚皚平原,卻又如面對……無盡寥落愴然。
闊大,而又蒼涼。
高樓上凝聽的三人,齊齊動容。
上官安奇的心,緊了一緊,霍然回身,撲向樓另一個角度,一掌擊開窗,一眼看見摘星樓頂,窄窄飛檐之上,褐衣男子正於清風明月之中,專注吹笛。
他的身後,是蒼藍浩瀚的長空,他的身前,是飄飛如星的天燈盞盞,他雪色的袍角,飄散在風中,悠悠如逝。
遙遙看去,那人似也是一輪月,冷而遠的浮在高空。
上官安奇怔怔地看着他,無聲無息之中,就突然溼了眼眶。
上一次看見他,他揹着一瀕臨死亡的女子轉身就走,消失在陌西的深翠山林之中,半生裡,嘯傲江湖的意氣風發,都化爲那一
刻難言的孤獨。
一別,將近一年,上官安奇幾次去尋,下屬都說他尚未歸,失落之餘,也不禁想,他此生是不是從此流浪江湖,不再回歸,自己這一生,是不是都註定再見不着他了?
不想,在這人慶之節,漫天彩燈之中,驀然回首,忽見故人。
“赫大哥!”劉城昱激動開口。
笛聲戛然而止,月色下,赫連海回首,回他一個淡淡的笑容。
上官安奇的心中又是一冷,知道那個層雲飛雪中朗聲大笑的狂放瀟灑男子,真的已經死去了。
對面的赫連海突然站起身來,擡腿向前方虛空一跨。
引得地下一些隱約聽見笛聲擡頭觀看的人們一陣驚呼。
驚呼未畢,赫連海已經穩穩站在了扶風樓上,連上官安奇都沒能看清他到底用的什麼身法,只覺得一載不見,他的功力,似乎又更上了一層樓。
他這一年,是不是就是用來心無旁騖的守護着卿羽嵐、然後拼了命的練功?
赫連海落地的第一眼,看的就是他,那一眼,意味深長,卻轉瞬即逝。
秦心顏看着他,因爲之前出了那樣的事情,自己不僅不好面對他,也更不好開口說些什麼。
“赫大哥,你去哪裡了,一晃就是一年多見不到你。之前說好的切磋,說好的教我學功夫呢,你莫不是貴人多忘事,就這麼給忘記了吧。”劉城昱笑了笑道。
“沒忘。”赫連海也笑了笑。
“那趕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劉城昱笑,終於來了個人解救自己,不然這狗糧,還真不知道要吃到什麼時候,心顏跟安奇恩愛的很,看的真是讓人揪心。
……
赫連海深深的看了一眼,道:“好。”
他應的是這樣快,秦心顏跟劉城昱皆是一愣,而上官安奇狐疑的看了赫連海一眼,他一別一年,回來後不去打理任何武陟的事務,也沒有回過飛鷹,卻先要來找城昱切磋、傳城昱武功,他爲什麼這麼急?
然而,這些疑問卻已問不出口,自從上一次卿羽嵐的事情以後,兩人彷彿倒退回了初見的生疏,並且赫連海也刻意在兩人之間隔下無可跨越的藩籬,上官安奇自然也不好輕易的去越過。
秦心顏淡淡道:“夜了,既然赫大哥今夜要授功,還請就在敝處下榻如何?”
轉目看了眼劉城昱道:“城昱,你一來一回腳程也不短,不若今晚就跟赫大哥一起歇着吧。”
“好。”劉城昱點頭。
下了樓,秦心顏命下人去安置客人居處,接着便回到自己的房間,心緒有些紊亂,在廊上看見望着手中之物出神的上官安奇,不由出聲叫住:“安奇,你怎麼了?”
沒有迴應,秦心顏再上前兩步,準備出手去拍他,卻見他對着手上的東西出神。
是一個玉連環,他緊緊握住環的時候,卻見環的尾端,亮光一閃,不由詫異
道:“這是什麼?”
“連海之前送我的。”上官安奇拿起玉連環,這會子卻也是一怔,以前還真沒有注意這東西,看起來總覺得是個玩具,權當開開玩笑罷了,何況赫連海送的,他本就是個對稀奇古玩有比較深的執念的人,總不至於送什麼假冒僞劣產品,就也沒有多在意,現在連海見到自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話,哪怕是對着城昱,講的都比自己要多的多。
然而此刻,心顏提醒,倒也覺得,這玉連環拿在手中,有些不同。
比如,這環的重量不對。
不是不對,而是不均衡,兩邊重,而中間輕,按說既然是玉做的,怎麼會有重量不一狀況出現?
秦心顏的目光,在玉環的尾端停留了一會,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突出了一小節黑色鐵絲般的東西,有小指頭一般粗,從一處玉環孔那冒了出來,玉孔邊緣,還有點粘漿狀的東西,質地也宛如白玉,大約是一處封好的玉環孔,被心神不寧的安奇給不留神用了真氣給震裂開了,這纔出現了這東西。
上官安奇順着秦心顏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也發現了那個裂口,自然盯着那截熟悉的黑色粗絲瞧,抿着嘴,慢慢的將那黑絲從孔中拉出來,那東西非鐵非銅,質地堅硬而又柔韌,套在指上,諾,也自己形成了一個圓圈。
上官安奇一一將玉環掂過,確定這幾個玉連環中,除了中間那個環,其餘裡面,每一個都有個像這樣的東西。
上官安奇閉了閉眼,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手將要觸到自己的頭髮的時候,突然放開。他怔怔的將那環在掌心握緊,握緊更握緊。
秦心顏的神情也突然莫名變得凝重了起來,上官安奇他爲什麼看起來那麼奇怪?那叫隔個什麼表情?是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半晌後,上官安奇緩緩鬆開手,睜眼一笑,平靜的將那黑色粗絲給塞了回去,順手從自己房間暗壁內閣裡面取出了一個小瓶,從中倒出一點白色溶液,將那玉環再次封好,和原先一模一樣。
他手快,秦心顏沒看清楚瓶子上的字,隱約只看見一個“碧”字。
而將玉連環恢復原狀的上官安奇,神情也恢復如常,平靜的看向秦心顏:“我突然覺得累了。”手卻往後一指,早早的就守在外頭的飛鷹閣護衛收到一直在等候着的指令,遂領命而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累了,那你就好好歇息吧,”身後的秦心顏攬住他的肩膀,姿態輕得彷彿對待易碎的珍寶,“安奇,什麼也別操心,你還有我呢。”
上官安奇無聲的笑了笑,沒有答話,卻將秦心顏給攬的更緊了些。
“心顏,等到萬曆一統天下,我們將該報的仇都報了,就遠走高飛吧,去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好不好?我原本以爲世間最真摯之親情、友情乃是人生之全部,現在發現,都是我想得太多了。我所在意的,其實對我並無在意,不過是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