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在此刻突然沉默了下去,半晌,方自響起。
“你不是已經猜着了麼?雪族,是一個孤僻神秘的種族,而且,向來都只有男子存活。女人誕下嬰孩,完成了使命,不出一日,便會自動自盡。而如若生下男子,便選拔出精英上我鬼谷門,如果生的是女兒,要麼殺,要麼便送去就近的萬曆國內,交給普通人家,平安長大,以防萬一,還抹除掉了記憶。只是,十幾年前雪族的王,他的愛妃生下的是雙胞胎女兒,按照慣例,如果有這種情形發生在歷代的王身上,兩個女娃都是必須要殺掉的。”
“但是,雪族的王深愛他的王妃,王妃拼死求情,求他放過孩子們,自己願意立刻就死,他有不忍,僵持着久久未做決定。當時,師祖感應天機,破例出山在天下尋覓佳徒,正好路過冰圈,看見了這一雙姐妹,便帶走了她們。但是我鬼谷門也沒有女弟子,便只得送往萬曆,反正只要不迴雪族,誰又會知道,她們還活着呢。天氣嚴寒,風雪甚大,這又是兩個纔剛出生的嬰孩,師祖是個男人,又遠離紅塵,哪裡會照拂,其中一個女娃,還沒到萬曆境內,便斷了氣。”
“師祖直覺不能再耽擱了,得趕緊安頓好另外的那個孩子。所幸當時李家夫人正在無比虔誠的求送子觀音,師祖見她是那樣誠心,就將這女娃娃交給了她。這女娃娃就是彩英,師祖雖然已經仁至義盡,但依舊覺得心有所愧,所以,在李勍詢帶着李思郝來拜師門求藝的時候,我鬼谷門破例收了李思郝爲徒。這也是爲什麼、原本應該在天字第一號牢房內受苦的李彩英,會安然無恙的與思郝一起生活着的原因。”
秦心顏靜默半晌,才徐徐道:
“所以,你們不僅救了李彩英,還逼着李彩蝶以自由爲交換,靠着妙昀兒的回憶,教李彩英跳蔓兒生前最擅長的舞。爲了阻礙住我跟安奇,你們縱容李思郝去陌西通敵叛國,你們視而不見安奇的生死,任由落擎川賀蘭宸胡來。竟然還默許李彩英假扮蔓兒,引癡情的蕭雲崢上鉤,好讓賀蘭宸步步爲營、一步一步的害我、害安奇?”
“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聲音裡面透出幾分疲憊。
“好一個不得已,說的如此輕鬆,你可知道,這卻是要讓你那優秀的徒弟以命去償。而你的另外一個徒弟,卻能夠因爲你鬼谷門的一絲愧疚,而被縱容至此、肆意妄爲、草菅人命、無法無天。你不覺得,你身爲一門師尊,行爲處事,有失偏頗了嗎?”秦心顏的聲音,愈發的冰冷起來。
沉默。
安靜的只有耳邊呼嘯的山風。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縱使在世人眼中,我鬼谷一門無所不能,但是卻萬萬沒有掌控人性命輪迴之能,不然,也不會阻止不了你……”那聲音頓了一下,繼續道:“人各有命,安奇會是現在的樣子,那是他自己的命運使然,以及他自己的選擇所致。”
“對,都是我的錯。”一個聲音從秦心顏的身後傳了出
來,卻不是剛纔鬼谷老人那飄渺空寂的聲音。
這聲音,清朗熟悉,淡淡的幾個字,皆從齒縫間擠出,深深苦痛便仿若有形,撲面而來。
秦心顏的手指冷了一冷,不動聲色的緩緩擡頭,便看見那白衣男子,手拄着長劍,自樓閣後緩緩轉出。
姚博瑋。
他看起來氣色很是不佳,神色無比的憔悴,氣息也有點不大穩,人立於樓閣匾額之下,深深的看着秦心顏。
他目光裡面雲煙翻騰,如蒼茫長河、滾滾而來,帶着無盡暗潮風浪,濤光明滅。
秦心顏向後退了一步。
鬼谷山之巔,相對的男女,竟然有那麼一刻,相望無言。
上次相見,還是朋友,至少是可以生死與共的信重之人,到了此刻,卻有些奇異的詭譎味道。
秦心顏看向他,道:“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姚博瑋震了震,苦笑一下,沒有回答。
“我想,你出現在這裡,跟我的目的一樣。”秦心顏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不一樣。”姚博瑋似乎想要出言解釋,但是,秦心顏卻並不想聽他的過多解釋,他是安奇最好的兄弟,他會出現在這裡,不管是爲了什麼,目的與意義跟自己都不會有太大的衝突,所以,等她自己的事情給全部都處理完以後,再來與他交談也沒有任何不妥當。
所以,秦心顏直接繞開姚博瑋,大跨步的向前行去,她此番來,除了來問爲什麼,更主要的是,要把一直躲避於師門庇佑的那個孬種給揪出來。
“李思郝,你出來!”
“跟個縮頭烏龜一樣,只曉得受他人庇護,算什麼男人!”
“你不是深愛李彩英嗎?讓一個女人擋在自己的面前,你還真是英雄!”
……
半晌,並無迴應。
直到過了許久,何墨深穿越茫茫兵士,走到了秦心顏的跟前。
淡淡道:“李思郝與李彩英,你是叫不出來的了,因爲……”
“因爲,他們都死了。”
秦心顏一怔,隨即搖頭:“不,我不信,少誆我,你們偏私護短的鬼谷一門,總做這種事情維護他、庇護他,直到現在,我都殺上山門了,你們還要護着他?!”
“沒有騙你,貧道是出家人,從不打誑語。”何墨深捋了捋鬍鬚,宛若一得道仙人一般,徐徐開口道:“李彩英她拼儘性命迷惑了蕭雲崢,爲李思郝做完最後一件事情以後,便再也沒有醒過來,而李思郝,便也跟着去了。”
“……”
什麼?
死了?
李思郝,這還真是便宜了你!
若你這一對狗男女在世,我定要將你二人的心給挖出來,看一看,究竟是不是黑色的!
做了如此之多的禍事,老天收了你們,真是你們上輩子積了德換來的福報!
秦心顏頓了頓,整理了半天自己
的情緒後,才道:“看在安奇的面子上,我就不去鞭屍了,既然我都已經殺上來了,我也知道安奇在你們這裡,那麼,在下冒昧問一句,一萬將士相迎的待遇,在下能帶走安奇嗎?”
“不行。”那個聲音,卻在此刻又一次出現了,此番卻帶着幾分堅定。
“何故?”秦心顏問。
“你與安奇的孽緣,害苦了他兩世,如今你已然幫他了結了血海深仇,他亦了無牽掛,早該安心修道,皈依回師門了。”
“笑話,究竟是我害他多,還是您這尊貴的師門害他多呢?”秦心顏冷笑道:“我秦心顏的字典裡面,就沒有不行這個詞,我既然來了,就一定要帶走他,我知道,怎樣纔對他最好。也只有我知道,怎樣是他所想要,怎樣才能讓他幸福。”
“若本座執意不讓呢?”
“那在下就繼續向前了。”
“秦心顏,不要……”姚博瑋開口。
“你要攔我?可是,你以什麼立場?”秦心顏挑眉。
劍平當胸,姚博瑋垂下眼睫不再看她,卻是平靜的道:“我知道,你要進去殺師父……那不成,這場最後的爭鬥,就我和你來吧,反正我也算是你的敵人,是我害的安奇他丟了性命,而若非師父出手,我便成了千古罪人……我……”他抿了抿脣,繼續道:“鬼谷門下姚博瑋,請戰師弟妹秦心顏!”
秦心顏愕然仰首看他,道:“你——”
姚博瑋的神情,讓她立時明白了他的氣息不穩和神情憔悴不僅僅是得知真相,大約,還有一場惡戰吧。他先自己一步而來,的確與自己的目的不同,她是爲了尋仇,而他卻是爲了救人。但是,一人單挑鬼谷門的精銳,大病初癒的他,縱使武藝精湛,卻依舊還是元氣大損吧……
他爲了安奇,違抗師門,現在卻又爲了師門,對自己邀戰……
姚博瑋,還真是個一直都困在他人恩情中的人呵……
長風飛卷,捲起那對拔劍相向的男女衣袂。
她看着他滿目蒼涼,他看着她滿心無奈。
秦心顏立於高樓飛檐前,看着那明光四射的長劍,耀上自己的雙目,本已被深重傷痕折磨得滿是麻木的心,突然再次深深的痛起。
耳中聽着浩蕩山風將廊下鐵馬吹得錚錚輕響,先是一聲聲琳琅圓潤,到後來越來越急,仿若這人生初初開始時,都滿載恩情希望,溫暖甜蜜,越到後來越見森寒猙獰,悲歌蕭瑟,又要到什麼時候,被命運狠狠最後一撞,撞至片片碎裂,終換得千古事雲飛煙滅,到頭來恩怨都歇?
走到後來,命運戲弄竟至於此,想報恩的反害了恩人,上一刻的知己註定要成爲下一刻的仇人。
秦心顏微微的笑起來。
就算自己能夠傷的了姚博瑋戰勝於他,也是趁人之危、勝之不武。若讓安奇知曉了,一定不會開心,還讓他夾在兄弟與愛人之間左右爲難,更不會同自己一道離開的,倒不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