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膳房,滿目的油污,月煙白嫩的手指被冷水凍得紅腫不堪,原本不沾陽春水的青蔥如今正握着油膩的大碗不停的清洗。半個月前,錢袋被偷的月煙在變賣了所有首飾後投身在柳州城外的一家破舊客棧。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風寒徹底榨掉了月煙最後一個銅板,欠下數日房錢的月煙只好留下在後廚幫傭償債。
“煙丫頭,今天天家公主大婚,皇上要普天同慶,柳州城裡又是戲班子又是雜耍團的,你也去湊湊熱鬧,別成天悶在房裡!”客棧老闆人還算純厚,看月煙拿不出房錢倒也沒太爲難她。月煙在大堂幫忙時被客人調戲時也多虧了他在中間說合,後來更是把月煙安排在伙房避免她拋頭露面。
月煙拿布擦擦手,“不了,忠叔。你們去吧,我留下來多幹點活,一晚上能繡出兩三塊帕子呢!”
“我說煙丫頭,你也別太拼了。忠叔知道你要攢路費,可是也不能不顧身子啊,到時候錢攢下了人倒了,銀子又都孝敬給大夫,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大不了忠叔不收你房錢了,你看成不?”
“那怎麼行,忠叔您能收留我我就感激不盡了,怎麼能白吃白喝!”
“怎麼是白吃白喝呢,你看這裡裡外外不都是你打掃的?好好好,忠叔不說這個,不說這個,”見月煙有些急了,客棧老闆趕忙轉移話題:“你真不去看熱鬧啊,聽說這公主嫁的可是個文武雙狀元!”
“公主不是在京城麼,去柳州能看到什麼?”
“嘿嘿,看不到沾沾喜氣也成啊,指不定你嬸也能給我生出個狀元來呢~不過你不去也好,這麼漂亮的丫頭要是被哪個潑皮看上了可就壞了!煙丫頭啊,你說你這怎麼長的,漂亮是好,可是咱窮人不能長得這麼漂亮,不是福是禍啊!”
月煙低下頭沒有搭話,能說什麼呢,以前養在深閨最得意的就是這副皮相,誰不知道杜家小姐是江南第一美女。明知道大多是有心人的吹捧,月煙小小的虛榮心還是被大大的滿足了。現在呢,這副皮囊招來的不是地痞就是紈絝,一路上磕磕絆絆幾次都險些失身,到最後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往臉上塗鍋灰,可即使這樣還是有些粗魯漢子圍着她“美人,美人”的起鬨。月煙已經開始考慮是不是往臉上劃個幾刀。
客棧老闆忠叔看月煙不說話,也就去前堂做事了。走着走着想起來忘了告訴月煙那個駙馬聽說是個薛姓的小白臉,跟她要去投奔的親戚一個姓。轉念又想到月煙一個窮苦丫頭怎麼可能攀上駙馬,也就搖搖頭把這件事拋到腦後。等月煙一個月後終於攢夠了盤纏再次上路時,柳州城門外的大婚皇榜經過雨打風吹早已斑駁掉色,字跡模糊只隱約能分辨出“馨”,“澈”,“狀元”,“賜封”幾個大字。月煙也就生生錯過了這個改變她一生的消息。在後來的日子裡,月煙已經不叫月煙,可還是時常會想假如當初她去了柳州,假如她多問一句,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
天靖十九年的春天來得格外的晚,地處北方的京城仍舊披着雪白的銀裝。路上的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匆匆來匆匆去,連開店的商家都打不起精神做生意,一個個都躲到屋內烤火去了。
“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讓聽的人都不免揪心。
破敗的小院中孤零零立着一間瓦房,窗戶上的紙破爛不堪,跟擺設沒有什麼區別。房門緊緊關着,偶爾一陣劇烈的咳喘聲傳出,之後一切歸於寂靜。房中的女子倚靠在牀頭,身上蓋着的棉被不過是上下兩塊粗布夾着薄薄一層棉絮,針腳出露出的棉花都已經成了黑色。女子勉強伸出乾瘦焦黃的枯手,顫顫巍巍的捧着碗,大口大口的涼水把喉嚨處涌上來的腥意愣生生強壓下去。
月煙是在入冬的時候到達的京城。租了處偏僻的小院,月煙原本打算一邊做些繡活一邊慢慢打聽薛澈的消息。哪成想安頓下來不過十幾天,漫天的皇榜就給了月煙她想要找的人。
“若馨公主有喜…駙馬薛澈升任兵部侍郎……第一個孫子……新年……雙喜臨門……大赦天下……”一個個刺眼的大字砸得月煙暈頭轉向。她不相信,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可能是重名呢,沒錯,一定是這樣!不肯死心的月煙藏在離駙馬府不遠的小巷子裡整整守了十天,終於在第十一天時見到了從宮中歸來的駙馬伕婦。遠遠望着她的澈哥哥騎在高頭大馬上陪在公主轎旁;遠遠望着她的澈哥哥離府門還有好遠就翻身下馬扶着轎子;遠遠望着她的澈哥哥一臉溫柔的攙扶公主一步一步踏上門前臺階,有意無意間護着公主還沒有凸起的肚子,月煙只覺喉嚨發甜,緊接着一口血噴了出來。
這次的病來的着實兇猛,幾個大夫看過了都連連搖頭。開始的時候月煙還能強撐着繡些手帕賣了買藥,不過幾日就只能躺在牀上吃老本了。刻薄的房東看月煙沒有了收入來源,愣是逼着月煙一口氣交了三個月的房租纔沒把她趕到大街上去。
一個月前房東來催租時還曾說讓月煙乾脆把自己賣到青樓裡去,以她的姿色說不定還能混上個花魁頭牌什麼的,昨日再來時卻只是扔了塊草蓆就離開了。月煙自嘲的笑笑,房東不是被嚇到了吧,如今的她還哪有什麼姿色可言。渾身瘦的皮包骨,曾經的一頭烏髮糾結乾枯發黃甚至出現了不少白絲,整個臉蛋只剩下高高的顴骨,眼底昏黃污濁,哪裡還有豆蔻少女的影子。
多少次咳血時月煙都想幹脆就這麼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但每次這麼想過以後夜晚都會被噩夢驚醒,夢中沖天的火光,四面八方都是“活下去!活下去!”的淒厲喊聲。她不能死!月煙手中緊緊抓着一個紙包,她身上揹着爹孃還有整個杜家一百三十多人的希望,她必須活着!但是她爲什麼活着呢,爹孃沒有了,青梅竹馬成了別人的夫別人的父,滿身病痛的她要爲了什麼活着呢?
曾經的堅持似乎都變成了笑話,一路上她什麼沒做過,浣衣娘、刺繡女,甚至連商行裡臨時招的幫傭她都沒放過,只爲了堅持來到京城與薛澈團聚。可如今呢,幾個月前還信誓旦旦只她一人的薛澈現如今摟着公主笑得開懷,讓她這個昔日的青梅竹馬情何以堪!
如今投奔薛澈這條路已經被堵得死死的,薛澈肯收留她她也不會再去哀求這個背棄之人。那麼如今她要何去何從才能讓自己活下去?
突然間,月煙眼前晃過房東尖酸的嘴臉,青樓嗎?那就去青樓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