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 禮部冊立皇貴妃佟氏爲皇后。次日,佟皇后崩於景仁宮,諡爲孝懿皇后。
紫禁城角樓垛口上, 康熙與高士奇君臣, 眼望着大行皇后靈柩出宮。康熙身着素服, 高士奇已摘了紅纓, 身披重孝。
手扶城垛, 康熙突然開口,“容若生前最喜晏殊的《珠玉詞》,說晏氏詞風珠圓玉潤, 溫潤秀潔。朕素來不喜宋時婉約詞的旖旎風情。”
高士奇沉吟片刻,微笑道, “皇上平日最喜宋詩, 理明意賅。”
“可今日卻突然想起一首晏殊的《蝶戀花》。”康熙緩緩沿着城牆踱步,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 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高士奇跟隨着康熙腳步默默半晌,輕聲問道:“皇上思念皇貴妃……”話未說完,急忙改口,“微臣是說, 皇上思念大行皇后。”
“你是否也想問, 朕爲何一定要立她爲後?”康熙慘然一笑, “只一日, 古今皆無。她只做了一天的皇后。”
高士奇垂眸緩緩道, “因皇上與佟皇后恩情深厚。”
“恩情深厚……”康熙笑了笑,似是不經意, 卻不置可否。許久方道,“朕想告訴她:昔者二十餘年照料之情,朕未嘗一刻去懷。”清風飄起,絲絲微涼,略有秋意。康熙倚着城牆,望着金翠輝煌的玉宇重樓,“朕此時方知爲何帝王自稱‘孤家寡人’。”自嘲的笑起來,似是自言自語,“都走了,朕獨自留下。”
高士奇不語,脫下冠帽雙膝跪倒,“皇上,臣已多方查找,蘇州、杭州、南京等地均無蹤跡。明珠明中堂亦不知其去向。大約不在閩浙或兩江,臣或者可去湖廣、兩廣等地……”
“不必了。”康熙微微一笑,“人海茫茫,滄海一粟,又到哪裡去尋?人生苦短,不過是短短數十年。愛恨情仇,也不過幾年,由她去吧。”耳邊又迴響着那輕柔婉轉的聲調,“皇上,我犯了天大的錯,您也會饒我,是不是?”細雨般的溫柔,楊柳般的嫵媚,“彆氣了,這次是我錯了……”
“朕再饒你一回。”康熙閉目輕聲道,眉目含笑,卻不由的溼潤了眼眸,“山長水闊,朕都放你去……”
二十年後,湖北武昌府,小東門外。碧雲天色如洗,豔陽餘暉灑滿湖水沙灘。一羣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圍在石階繡架旁,唧唧咋咋,笑語盈盈。
“收線了!”
“還要換色麼?”
“好了,不用換。”
“起繡吧!”
一雙纖瘦的手握着繡花剪刀,仔細將繃線挑斷,凝視着眼前的繡架,凝視着平滑絲繡上籠罩的淡紅光暈,我溫柔含笑,“把畫拿出來比一比。”
兩個女孩子早就高高舉起一幅畫卷,卷首端正題寫“望鄉臺”三字!
“一模一樣!”
“一絲不差!”
“太像了,太像了!”
一絲一縷,一針一線,不差分毫。青山秀水與蔥鬱山景,再次刺在綢緞上,廊檐殿宇隱着一段段輝煌盤金。看似紛亂的鋪色,將街市隱匿在雲霧之中,山巒起伏中層層疊疊的,是望鄉臺的舊夢。
心中無比清爽,回首往事,又是二十年,髮絲半已成霜。
金色銀杏葉子落在絲絹上,如同一柄可愛的小扇。秋天到了,一葉落而知秋。秋風拂過,碧色湖水蕩起層層波紋,清凌凌淺水處,小女孩子們赤腳踏水,洗滌着一股股的彩色花線。銀鈴般的笑聲迴盪,有人和着竹笛,曼聲唱着曲子:
收卻綸杆落照紅,秋風寧爲剪芙蓉。人淡淡,水濛濛,吹入蘆花短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