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飛馳在津薊高速上, 時值金秋，兩旁農收繁忙，一派欣欣向榮。到東陵的時候, 已經臨近中午, 說也奇怪, 我們來的路上晴空萬里, 進入陵區竟然開始下小雨。
今天不是節假日, 陵區裡只有稀稀拉拉少數散客，我開車開得腰痠背痛，原本不想進去。在車裡剛要睡着接到小百合的電話, 說她不敢一個人進裕陵地宮，非要拉上我。
其實我心裡是有忌諱的, 地宮是乾隆爺的墳, 我一活人跑到人家墳裡面看大棺材, 實在是有些失禮。更何況弘曆那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思想上無法接受棺材裡躺着的是曾經朗朗叫我十四嬸的俊逸少年。
“人們常說康乾盛世, 其實雍正的功績纔是真正起到承前啓後的作用。可惜，夾在這兩位的中間，就像唐高宗夾在太宗和玄宗中間，被埋沒了。”小百合仔細研究櫥窗裡的首飾，似是自言自語。
雍正？眼皮跳動, 多久沒聽到這個名諱了？愛一個人能夠刻骨銘心, 怨一個人是否也如此？如果不是因爲他, 我和胤禎不會有這麼多苦難。現在的我, 或許還陪在他身邊, 即使被囚禁，心是自由的, 也將是快樂的。
“有些人堅稱四阿哥搶了十四阿哥的皇位，我看未必，康熙如果真的屬意十四阿哥，怎麼會在明知自己健康不支的情況下執意把十四阿哥放出京城？康熙病重時確實讓四阿哥代爲祭天，這是皇帝才能行使的權利。何況，聽說孝懿仁皇后死後，四阿哥帶在康熙身邊有一段日子，可以說，除了廢太子胤礽，四阿哥是唯一由康熙親自教養過的皇子......”
去往景陵的路上，她挽着我的手喋喋不休，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全程緘默。歷史可以是後人嘴裡簡單吐出的兩句話，輕鬆明瞭，那些過程的兇險莫測和參與者的血淚辛酸又有幾人能解？
漫步神道，小百合忙着取景拍照。我伸手撫摸翁仲身上深刻的裂紋，上一次見到它們，我還窩在胤禎懷裡感嘆皇陵的壯觀宏偉，奢靡旖旎。他吻着我的眉眼擁緊我說不羨慕，將來我們死了，就燒了，骨灰混在一起灑向大海，到了天涯海角也不分離。
如今，剩下我只影單薄，在瓢潑大雨中看枯草漫爬，於地面鋪上大大小小的青黃斑駁，就像漸行漸遠的歷史，在浩瀚的時空裡留給我們串不上的點滴，費人思量。除了荒蕪，我想不出更適合的詞語，雲恨雨愁，整座皇陵浸淫在陰冷秋雨之中，與長天共一色，齊齊籠罩着讓人無法釋懷的抑鬱蒼涼。
“你看，那些金絲楠木柱子原來都鑲着金片，後來被八國聯軍剝了。”小百合提起這事義憤填膺，手裡拿着清史稿不停做講解。我不免唏噓，帶進青冢的寶藏，註定不得安寧。皇阿瑪，您生前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何曾料到死後棺槨至今浸泡在泥水之中。
走下五孔拱橋，穿過牌樓門，沿着隆恩殿到達琉璃花門。後面是明樓和寶頂，尚未開放，小百合有些沮喪，站在花門外躊躇半響，不得不接受地宮沒有開放的事實。兩人慾往回走，她突然嚷嚷着尿急，將挎包遞給我，說是去找洗手間，一溜煙跑沒人影了。
我獨自站在雨線中，手不由自主握住戴在腕上的白玉手鐲，心一點一點往下沉，風路過的地方，捲不起厚厚塵埃，卻吹化了腦海中封存的憶塊，讓往事奔騰得暢快淋漓。
“叩叩。”驟聞此聲，我心中一突，奇怪望向琉璃花門，不是封了？爲什麼裡面會傳來敲門聲？是工作人員嗎？
“誰？”冒失喊了一聲，天地之間只有寂寞的紅牆應着我的回聲。懷疑是不是自己耳鳴，“叩叩。”又是兩聲，小小的，弱弱的，卻在厚重的烏雲下顯得格外清晰詭異。我的汗毛瞬間立起，赫然一身冷汗，驚悚地盯着那兩扇舊得發黃的朱門。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砰砰。”門應聲顫了兩下，心臟快要跳出喉嚨。理智不斷地告誡自己，有問題，快離開。腳下卻不聽使喚，直直朝臺階邁去。
很大的一條門縫，手觸摸門的同時，所有的一切都安靜下來，我戰戰兢兢將驚恐萬狀的臉貼上去，想象自己應該能看到門那邊殘破的方城明樓。可是，只有黑暗，那邊漆黑一片，我感到陰冷的風梭進我的瞳孔，凍住了大腦。
我要逃，臉剛離開門縫一寸，突然對上另一隻眼睛，還未來得及失聲驚叫，門吱呀一聲大敞，耳邊頓時嗖過呼呼風聲，只覺一隻冰涼的手拽住我的衣服，伴着一股強大的陰溼將我迅速拖了進去。完了......我渾身發軟，竟然有種懸浮於半空的不踏實感，手腳不停掙扎，覺得自己勢必要摔個粉身碎骨。
忽然腳底紮實，我癱軟在地喘息不定，不清楚自己是瞎了，還是置身於絕對的無光狀態。伸手不見五指，我怕黑，真怕黑，跌倒在地環抱雙膝，連嘴脣都嚇得瑟瑟發抖。額上冒出一層冷汗，頭腦一片空白，耳畔只剩自己的急促心跳，這是什麼鬼地方？我是死是活？
身邊隱約響起衣物的聲音，我死死捂住口鼻，不敢出聲，在黑暗中睜大的恐懼雙眼像是燒壞了的無用燈泡，照不見一物。
“嗯......”分明是人的□□聲，爲何如此熟悉？彷徨望向聲音發出的位置，有手掌與石板的摩挲聲。
突然，一隻手摸上我的腳踝，冰涼溼漉，我駭得驚叫一聲，蜷縮成一團大哭不止。那人也像摸到燙手的山芋，即刻縮手，失聲吼出來：“何方妖孽？！”
“何”“方”“妖”“孽”四個字，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咔嚓剪斷我的啼哭。這個聲線，這個語調，它即使高八度，或者低八度，我也能從萬衆喧譁中輕易辨出！
“別走......你是誰？”一隻手撐住地面，一隻手在幽冥中急切探索。微顫的聲音泄露了我的不安和祈求，我看不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夢境，爲何我能真真實實聽到他的聲音？
沒有回答，手才觸碰他的衣角，被他禁錮小臂把我從地上粗暴拉起。揮袖間，聞到了，縈繞鼻尖的，幽幽的，讓我身心爲之沉淪的龍誕香。
“放爺出去！”他的聲音帶着令我陌生的不耐和陰狠。
我伸手去摸他的臉，嘴裡喃喃自語：“是我，是我.......”卻被他推倒在腳邊，摸到他的腿，又被他嫌惡踢開。顧不上疼痛，害怕已經灰飛煙滅，狂喜下的神志不清，讓我忘了言語。
爬起來再次摸索過去，這回摸到他的胸膛，可手剛沾上，他的兩隻鐵沙掌就打在我肋骨上，我向後仰，重重撞上一堵石牆，頭腦頓時靈光：這一切有太多讓我不確定的因素，唯一確定的是，他認不出我，因爲我換了皮囊，變了聲音，滿身煙臭，我不是完顏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