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告訴他,可以怎麼辦?
倘若侵害她的是權利是人爲或者其他,他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拔刀而戰,可偏偏,是毒疫。
攥緊拳頭,傅滄泓重重砸在粗大的御柳上,一次,又一次,直到手背上的皮膚浸出血來。
樹葉颯颯從頭頂飄落,像紛飛的蝶。
直到心中的痛苦傷悲宣泄完畢,高大的男子方纔一聲嗚咽,跪倒在地,一手摁在地上,五指深深插入泥土中。
呼嘯的風整整颳了一夜,次日清早起來,火狼發現他的皇帝歪倒在龍榻上,滿腮鬍渣,兩頰深深地陷了下去,神情憔悴不堪。
跨步邁進殿門,火狼取了牀褥子,行至榻邊,輕輕給傅滄泓蓋上,就在他準備轉身離去之時,傅滄泓忽然睜開眼:“火狼。”
“屬下在。”
“召馮翊入宮覲見。”
“這個時候嗎?”火狼的面色微微一怔。
傅滄泓沒有說話,只點點頭。
半個時辰後,一臉肅容的馮翊走進殿中,傅滄泓擡頭,淡淡掃了他一眼,擡手朝旁邊的桌案一指:“注錄吧。”
馮翊走到案後,先躬身一禮,然後撩袍坐下,卻聽傅滄泓嗓音低沉地道:“從即日起,一應朝務,皆交由樞密使馮翊處理,若宮中有變,馮翊有臨機決斷之權。”
“啪”地一聲,馮翊手中的筆掉到紙面上,大團的墨漬浸染開來。
“怎麼了?”傅滄泓淡淡掃他一眼。
“皇上,”馮翊擡起頭來,眸中帶上絲冷刻,“微臣有一句話,已經隱忍很久——”
“是要朕,放下夜璃歌,是吧?”傅滄泓眸中滿是洞徹。
馮翊默然——在他看來,這位皇帝爲了他心愛的人,已經付出得太多,是時候該放下了。
“如果我能放棄,還會等到今天嗎?”傅滄泓脣邊浮起自嘲的笑,略略一挺後背,“或許全天下的人,都覺得朕不可理喻吧……可是誰又能領會得,朕心中的痛苦與悲涼呢?”
他擡起頭來,視線遠遠地掠出殿外,看向蒼茫的天空——曾經的記憶一幕幕閃過,那麼鮮活,那麼明亮——她的微笑,她的眼眸,她的身影,就像燒紅的鐵塊,烙在他的心上——
看着這個專注於自己情感的男子,馮翊將餘下的話全部吞回了肚裡——那樣深湛的情感,或許他這一生,都沒有機會體驗,卻仍然深深地想要祝福。
情不自禁地想要祝福。
就算這份情最後帶來的結果很可能是毀滅一切,可他還是寧願看到它完滿。
……
血,一點點冷涼。
感覺身周像是被厚厚的冰層覆滿。
一種深深的疲憊,從心底裡泛出來,如遊動的蠶絲般,把她圈裹於其中。
應該很早就累了吧——心理上過重的負擔,早已讓她不堪重壓,這紅塵雖然有痛有愛有恨,但也有一種深深的無奈,道不出的無奈,愛也無奈,不愛也無奈。
她彷彿看到自己的靈魂飛出來,漂浮在空中,就像一團小小的光點。
你要走了嗎?
她忍不住問。
光點搖搖擺擺,像只螢火蟲般輕輕旋着圈。
不捨得離開?
爲什麼不捨得離開?
一陣喧譁忽然從外面傳來。
光斑倏地消失了,房門“咚”地一聲打開,冷風透進,一抹人影撲至牀前。
“歌兒……”他的喊聲,遙遠而模糊。
夜璃歌艱難地動了動嘴脣。
“歌兒……”一絲溫暖從手上傳來,“你不能放棄!你沒有權利放棄!”
沒有權利放棄?
“我知道,”夜天諍的嗓音低沉下去,“或許生命本身,對你而言,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可是歌兒,無論如何,父親都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因爲,父親愛你,因爲愛你,所以希望你活下去,只要你活下去就好……”
他反反覆覆地,只是說着這樣的話。
一絲微弱的火光,在夜璃歌身體裡燃起。
手掌貼上夜璃歌的胸膛,夜天諍將內力源源不斷輸入她體內——雖然,他知道這樣做,或許沒有絲毫的意義,可是他還固執地進行着。
人的一生,不可能總活在理智之中。
“夜大人。”站在旁邊的御醫擔憂地叫了一聲。
“你出去吧,這兒有我照看着。”夜天諍的語氣出奇地沉穩。
御醫嘆了口氣,轉頭離開了。
配合着父親的功力,夜璃歌下意識地開始掙扎,不斷地給自己鼓氣,再鼓氣,可是她痛苦地發現,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力量,卻像流水一般不知去向。
翕動着嘴脣,她艱難地吐出一句話:“爹爹……你走吧……”
“歌兒?”夜天諍眼中燃起簇亮光,“你,你覺得怎樣?”
“我……”只說了一個字,夜璃歌心中一陣抽搐,呼吸忽然停止了。
夜天諍突地瞪大雙眼,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兒——死了嗎?就這樣死了嗎?他最愛的女兒,他這一生最心疼的寶貝?
手撐着牀榻,這個一生堅強的男子,緩緩萎頓在地,任由淚水淌滿臉孔……
毒疫終究在整座炎京城瀰漫開來,這是一場極其浩大的災難,每天都有數十上百的人死去,大量的百姓攜老帶幼,想要逃離這座突然間變成地獄的城市,卻都被守城士兵無情地擋了回來。
章定宮。
董太后站在佛香閣頂,呆呆地俯視着重重宮闕——難道說,毀滅璃國的,竟然是這樣一場瘟疫?
“蒼天啊,”曲下雙膝,她在欄杆邊跪了下來,“請您睜睜眼,賜福你的子民吧,倘若你肯饒恕,董妍願付出所有的一切,甚至是生命……”
她真是這樣想的,在這一刻,她不再期盼什麼盛世長榮,也不再貪戀炙手可熱的權勢,甚至不願再進行任何勾心鬥角的算計,而只是想,想單純地讓所有的人,都好好地活下去……
暮色垂落。
帶着滿懷的悽楚,董太后回到寢宮,甫踏進門,便見一抹人影幽幽然立在暗影裡。
她不由一怔,旋即扶住門框:“南宮箏?”
“是,太后。”一聲輕應後,女子的面容緩緩浮出,一點點變得清晰。
董太后的眼眸瞬間冷冽:“你爲何在此?”
“太后,”南宮箏幽幽嘆了聲,“回太師府看看吧。”
“太師府?”董太后面色倏變。
“南宮箏言盡於此。”女子言罷,蹲身道了個萬福,邁步朝殿外走去。
“爲何要幫本宮?”
“或許——是因爲惻隱之心吧。”南宮箏言罷,一腳踏了出去。
夜色深寒,南宮箏慢慢地走着。
她隱約能猜到,炎京城這場突發災難的根由,本來,作爲一個旁觀者,甚至是既得利益者,她根本不必趟這混水,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當宮外的密報傳到手裡時,她還是震驚了。
皇兄,難道,爲了這方天下,你竟要如此狠毒嗎?縱然此舉能毀了璃國,你又能得到什麼?
還有那個男子——安陽涪頊。
她的確是動了憐憫之心。
她的確,不願再看到這悲劇繼續下去。
所以,纔給了董太后提示。
至於一切會不會逆轉,她,也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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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董太后站在屏風前,神色間帶了幾絲冷傲。
“你總算是來了。”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從屏風後傳出。
“是你做的?”
回答她的,是一聲冷哼。
董太后忽然衝了上去,兩隻手臂張開來,撲在屏風上,聲嘶力竭地叫道:“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
“本君已經說過,給你一個月時間,是你自己沒有遵守約定!”
“約定!”董太后臉上綻出絲冷笑,“事態發展成這樣,我還需要遵守什麼約定!你說,我還要遵守什麼約定!”
“只要你交出夜璃歌,我就會解除城中毒疫。”
董太后呼吸一滯。
“三天,最後,本君再給你三天時間。”
……
夜天諍不知道自己到底跪了多久,整個身體都已經麻木——在這一刻,他忽然開始深深地憎恨命運——
房門忽然打開,陽光透進,兩名禁軍邁步走入。
“你們做什麼?”夜天諍下意識地道。
“司空大人,”禁軍畢恭畢敬地施了個禮,“宮中有御醫,研製出了治療毒疫的湯劑,想請夜小姐去試試。”
“御醫?什麼御醫?”夜天諍雖然極度痛苦,但理智尚存。
“啓稟司空大人,事屬機密,我等實在不便透露。”
“不說?”夜天諍眸中浮起幾許狠厲,張開雙臂擋在牀前,“那就不許動我的女兒!”
兩名禁軍對視一眼,臉上浮起幾許難色:“司空大人,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再則,若是耽誤了診治夜小姐,司空大人豈非要後悔一生?”
夜天諍渾身一震,仔細往他們臉上瞅了瞅,到底是讓開去。
兩名禁軍行至牀前,將牀榻整個兒擡起,朝外走去,夜天諍緊隨而出:“我也去!”
兩名禁軍看看他,沒有說話。
一路行至御醫院外,兩名禁軍將夜璃歌擡了進去,復又退出,滿肚子疑惑的夜天諍跟進去,仔細瞧了瞧,並未發現任何異樣,心中的警惕稍解。
“司空大人,這邊請。”一名御醫從內室走出,畢恭畢敬地道。
夜天諍掃了他一眼,一言不發,提步轉進內室,果見幾名御醫圍着藥桌,正在小聲地議論着什麼。
夜天諍一時立住,靜靜地注視着他們的言止,直到整個過程結束,方纔隨着一名御醫折回外室。
可是——
可是夜璃歌卻不見了!
正當夜天諍準備伸手抓住御醫責問時,御醫院的大門忽然關閉,數百名禁軍忽然從兩旁包抄而出,將整個院子圍了起來。
“你們,你們——”夜天諍神色頓變,雙掌隨即揮出,將最前面的兩名禁軍劈倒在地。
但是,他畢竟勢單力孤,再加上功力損耗,毒疫侵體,竟只能一掌撐在樹幹上,看着那些面色冰冷的禁軍不住喘氣——
璃歌。
璃歌。
呼喚着女兒的名字,他的心中一片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