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
就算很多年後,那些恩愛的點點滴滴,或許還是會從心海深處泛起,觸動心絃,令人沉醉。
收回目光,夜璃歌看着自己的手指,脣角忽然溢出絲苦笑——倘若如今,再讓她拿刀殺人,可還,下得去手?
心裡的犀利、鋒芒、冷涼,都因這個男人深淳的愛,而一點點消泯了蹤跡。
原本不想恨。
原本貪戀着相愛的溫暖,世間人人都一樣。
包括她夜璃歌。
牧城的刀光劍影,炎京城的烽火狼煙,在這一刻,忽然都遠了。
都遠了。
都遠了嗎?
夜璃歌忽然打了一個寒噤,意識到哪裡不對。
哪裡不對呢?
一切不是很完美嗎?
不!
正因爲太完美,所以更像一個十足的陰謀,想要把她扼殺的陰謀!
什麼樣的陰謀呢?
是誰在用柔情萬縷,給她設下一個陷阱?
柔情萬縷?
她忽然情難自以地打了個寒戰,然後不禁攏了攏衣襟。
冷嗎?
怯懼嗎?
強悍如你,鎮定如你,也會怯懼嗎?
怯懼於那個男人的脈脈溫情?他的柔情,也是一把鋒利的刃,將她身上的刺一根根剔去,變成他想要的模樣。
她會變嗎?
她已經變了嗎?
“當你徹底愛上他的時候,我會離去——”
幻境之中,白衣女子微微淺笑,如此言道。
當時她並不懂,不懂她的話是什麼意思,現在她已經悟了。
她恍惚間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
很重要很重要的。
她需要離開。
她需要尋找。
她的心中忽然生出無窮無盡的恐懼。
想逃。
可是她能逃去哪裡?
如今,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她還能逃去哪裡?
不!
總有一個角落是不屬於他的,她肯定能離開。
夜璃歌這樣想着,拖着長長的裙裾匆匆朝外走。
“娘娘,您要去哪裡啊?”姣杏兒追上來,無比急迫地問。
“走開!”夜璃歌不耐煩地揮手。
“母后——”另一道小小的人影也奔了過來。
“走開!我叫你走開!”夜璃歌揮手,將傅延祈推倒在地,從他面前走了過去,完全無視他受傷的眼神。
她不要見到這些人,不要!
“璃歌!”
最讓她感到駭怕的那個人出現了,他站在院門處,深深地注視着她。
夜璃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忽然之間,她覺得眼前這個人好陌生好陌生。
“你——走開!”她豎起兩條眉毛,大聲喊道。
他非但沒有走開,反而踏上前來,一把將她抱住。
“走開!”夜璃歌嗓音嘶啞地低喊,“你走開!”
“我不會走的。”他更加用力地抱緊她,“你忘記了嗎?我們的魂魄早已融爲一體,你要我去哪裡呢?璃歌,你要我去哪裡?”
夜璃歌停住了手。
融爲一體?
可能嗎?
他們不是兩個陌生人嗎?
不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嗎?
爲什麼會融爲一體呢?
終於,她停了下來,靜靜地靠在他懷裡。
傅滄泓摟着她,朝龍赫殿而去,姣杏兒、傅延祈,都紛紛起身,默默無言地跟在他們後面。
進得殿門,傅滄泓把夜璃歌放到枕上,無比細緻地把她頰邊的溼發輕輕攏到耳後,又替她蓋好被子,他做得那麼認真那麼妥貼,就像在看顧一件稀世奇珍。
直到夜璃歌沉沉睡去,他方纔起身,朝殿門外走去。
“皇上,喝口參茶吧。”曹仁託着着盅參茶,走上前來。
傅滄泓充耳不聞,走到樹下立定,仰頭看着枝頭的瓊花——
這宮裡原本是沒有瓊花的,宏都的氣候也不適宜種瓊花。
只因爲她喜歡。
只因爲她愛。
所以,他特地命人從璃國找來精擅種花的匠人,一株一株,將這瓊花種滿整個御花園,精心呵護,仔細照料,方能像現在這般,如花綻放。
你覺得不夠嗎?
夜璃歌。
你真地覺得不夠嗎?
他閉上雙眼,眉宇間流露出幾許疲憊——你說你想逃,我何嘗又沒有這樣的感覺?
難道累的,只是你一個人嗎?
我就不累?我就不辛苦?
四周圍安靜下來,每個人似乎都感受到,從那個男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的,寂涼而蕭索的氣息,讓人的心情不自禁地泛酸。
“父皇——”傅延祈走上前來,拉起傅滄泓的手,輕聲道,“祈兒會陪着父皇,永永遠遠陪着父皇。”
傅滄泓低頭,看着這張似極自己的小臉,心中忽然一動:“祈兒,你不恨父皇嗎?”
“恨?”傅延祈不解地眨眨眼,“爲什麼要恨?祈兒不懂得,什麼是恨。”
“你真不懂得?”
“真不懂得。”
“不懂得,也好。”傅滄泓忽然笑了——他寧可給他一個安靜寧定的童年,寧可讓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活潑潑地長大,也不要他擁有那些血腥的,冷漠的,殘酷的記憶。
只是——
他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是摸摸他的頭:“祈兒,去吧,去陪着你母后。”
“嗯。”傅延祈重重點頭,“我會的,祈兒會陪着母后,直到母后開心。”
望着那個孩子漸行漸遠的身影,傅滄泓沉重的心這才覺得輕鬆了幾許。
“皇上……”曹仁又一次湊上前來。
傅滄泓看了一眼瓷盅,再次擺手:“拿下去吧,朕實在不想喝,吩咐廚房,多做些娘娘喜歡的菜。”
“是,皇上。”曹仁領命而去。
又站在瓊花樹下立了小片刻,傅滄泓方纔朝御書房而去——他本來正和馮翊商量着朝政,是接到火狼的密報,方纔匆匆回到龍赫殿的。
走?
又要走?
他可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去尋找她。
夜璃歌,你能不能安分一點,乖乖呆在後宮裡?讓我省點心呢?
“皇上。”馮翊的聲音將他從恍惚中喚回。
“啊?”傅滄泓擡頭看他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走到御書房。
“議事吧。”傅滄泓一擺手。
兩人走進御書房,待傅滄泓升座,馮翊方纔清清嗓子道:“微臣現在要說的是,灤江改道。”
“嗯。”傅滄泓點頭,“卻不知這道要怎麼改?”
“微臣已命當地的官員詳實考察過,灤江改道,須開鑿九條支渠,這樣,每年的汛期,高漲的灤江水可以分流到這九條支渠,而在旱季,支渠的水又可以迴流,使灤江的水流保持在一個比較平穩的峰值。”
“嗯。”傅滄泓點頭,“你說的果然有理,對了,說起灤江,朕想起一個人來,對於治水,他頗有心得,你且讓他去負責此事吧。”
“皇上說的,可是樑牧?”
“正是此人。”傅滄泓點頭,“前次灤江水患,他向朕進策,朕正是用了他的法子,纔將水患平息,這次也可以一試。”
“微臣領命。”馮翊一拱手,“還有這第二件事,是墾荒免賦。”
“這一條,你已經在奏摺中詳盡呈明,朕覺得非常好,你只管吩咐戶部的官員辦去。”
“皇上,臣心中有個想法。”
“你且說來。”
“江南一帶雖富庶,但人口衆多,反而造成勞動力浪費,再觀北方定州一帶,千里荒原,而人丁稀少,雖也有氣候酷寒的影響,但最根本的原因,卻是缺少耕作技術,所以微臣想——”
“遷民?”
“是。”
“這——”傅滄泓沉吟,“南民在魚米之鄉呆慣了,怕是沒人願意去那等蠻荒之地。”
“這個,微臣也已經想到,所以,微臣想,能不能,先將南方監獄裡的一些囚犯遷禁至定州一帶,讓他們墾荒減罪?”
“墾荒減罪?”傅滄泓怔住——不得不說,這卻是一個非常新鮮的詞兒。
“皇上可是覺得不妥?”
“不。”傅滄泓搖頭,“非但沒有任何不妥,反而妥貼之極,就照你說的去做。”
“微臣再次拜謝皇上,再有這第三件,卻是有關國計民生。”
“哦?”
“微臣想在民間大興植桑養蠶,以及紡紗織緞。”
“這卻是爲何?難道國內鬧棉荒了?”
“那倒沒有,只是最近沿海一帶,有村民在與海外之人做生意,海島島民多的是魚蝦蟹貝,香料寶石,卻唯獨缺少棉布,故此很是急盼。”
“這樣,”傅滄泓沉吟,“你考慮得很周到,一併去辦吧。”
終於將所有朝務都議完了,君臣倆心中都俱是一鬆,馮翊因而拱手道:“皇上,微臣告退。”
“嗯。”傅滄泓點頭,擺手令他離去。
整個大殿岑寂下來,傅滄泓獨坐在龍椅中,看着空蕩蕩的殿閣,忽然覺得幾絲悽惶,那些歌舞昇平,繁花織錦,在此刻的他看來,竟有如一片枯槁,毫無半點意趣。
還是她在的地方,纔是溫暖的。
他站起身來,急急出了御書房,便朝龍赫殿而去。
離龍赫殿愈近,他的心跳得愈發厲害,覺得彷彿是回到多年以前,第一眼見到她,那樣的怦然心動,迫不及待。
“參見皇上。”
“參見皇上。”
沿途,宮女宮侍們紛紛下拜,傅滄泓恍然無睹,直奔龍赫殿。
轉過屏風的剎那,他驀然怔住——榻上空空,竟無人影。
傅滄泓的身體一下子僵凝,並沒有像從前那樣,四面八方到處去找,而是一步步走到榻前,傾身坐下,擡起手掌,落在那方軟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