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涔楓好用。
但傅滄泓很明顯不願意用。
任何一個男人,都不願意用一個心中裝着自己女人的男人。
但,如果要他“自強”,確實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合適的人。
以前需要唐涔楓時,都是夜璃歌從旁打圓場,傅滄泓始終擺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輕易不會放下身段,而唐涔楓此人,有才亦有,十分大度,可以不與傅滄泓計較,是以兩人還從未鬧過什麼矛盾。
只是這次……
在傅滄泓沉吟的當兒,夜璃歌起身出殿。
她知道,得給他一些時間,傅滄泓從來都是個爭強好勝之人,尤其在她的面前。
他並不願意被唐涔楓比下去。
可經濟之道,他也確非唐涔楓的對手。
算了,讓那個男人自己好好想想吧。
到底是面子重要,還是國家重要。
傅滄泓一直沒有答覆,他把戶部官員的奏摺給壓了下來,未作半字批覆。
但假幣之事愈發嚴重,不容他坐等。
不得已,傅滄泓特遣戶部尚書裴延之再往唐府。
接了皇帝的詔命,裴延之邁進唐府時,心中很是惴惴——要阻止假幣之禍,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他不是不明白,但凡是個人,便不會往這裡頭攙和,而唐涔楓會一次又一次,滿足皇帝近乎無理的要求嗎?
還是在唐家那整潔的大廳裡,裴延之捧着茶,心中搜腸刮肚,欲如何向唐涔楓說項,卻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唐涔楓一身錦服,手中搖了把湘扇,徐徐而至,先朝裴延之一拱手:“裴尚書,幸會幸會。”
“幸會。”裴延之趕緊放下茶盞,亦站起身來,朝着唐涔楓拱手。
兩人分賓主坐下,唐涔楓一邊理着衣褶,一邊淡然道:“裴尚書公務繁忙,今日怎到這裡來了?”
“只因,只因部裡有些經濟之事,裴某實在爲難,故此,特來向唐公子請教。”
“哦。”唐涔楓心中已然有數,表面上卻聲色不動,“裴尚書向來廣聞博見,還有什麼是不明白的?”
裴延之頗爲坐立不安,甚至想起身走人,但皇帝的命令將他鎮住,仔細思慮半晌,他決定實話實說:“想來唐公子也知道,這段時間以來,坊間出現了一些假幣……”
“嗯。”
“是裴某無能,不知道有什麼法子,可以根除假幣爲禍之亂……”
“那裴尚書的意思是?”
“裴某想,唐公子素來足智多謀,定有奇招。”
“這根除之法,倒不是沒有,只是唐某有個條件。”
“什麼?”
“我要朝廷,將淞江一帶四個水陸碼頭交給我。”
“什麼?”裴延之吃一大驚,差點跳起來——淞江邊上的四個碼頭?那可是樞紐之地,至關重要,他如何敢應承?
“唐公子,這這這——”裴延之有些不知所措,唐涔楓卻冷下臉來,“裴尚書要是做不了主,那便請回。”
裴延之心中頓時火大,可面上卻不敢捎帶出一星半點,反扯出滿臉的笑:“在下,在下告辭。”
可從唐府府門裡一出來,裴延之便憋不住了,又是跺腳又是吹鬍子瞪眼,還回頭恨恨地瞪了眼唐府的匾牌。
還好他及時捺住自己的火氣,並沒進宮,也沒回衙門,而是折回自己家中。
“家主。”
卻說唐家大廳裡,一名管事模樣的男子從內室轉出:“賀某實在不明白,家主這麼做,到底是爲了什麼。”
唐涔楓端起桌上茶盞,淺啜一口,再掃了賀管事一眼,並不言語。
賀思重沉默。
他跟隨唐涔楓已有些時日,自覺對這位少主子的行事作風還是比較瞭解,不過現在,卻有了種高深莫測的感覺——那裴延之乃朝中二品大員,權高位重,論理兒,唐涔楓若是想在北宏發展,必是不便得罪其的,況得罪其也沒什麼好處,那麼家主這麼做……
“你且下去,叫唐三他們到靜室議事。”
賀思重一怔,下意識地便道:“公子,難道你真要插手假幣之事?要知道,這可是個燙手山芋,人家丟都來不及的。”
唐涔楓默然。
他如何不知道?
只是,每每一碰到跟她有關的事,他就控制不住,因爲那是他今生唯一珍藏在心底的人。
唐涔楓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賀管事沉默着。
“最後一次。”唐涔楓終於像下了某個重要的決定一般,站起身來,“只當是最後一次。”
御花園。
夜璃歌立在樹上,擡頭看着枝頭的瓊花。
那麼大,那麼美。
“你在想什麼?”傅滄泓走過來,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什麼都沒想。”夜璃歌轉身,看着他搖搖頭。
傅滄泓便不言語。
“你是要……”她的聲音有些飄浮,“告訴我什麼嗎?”
“不。”傅滄泓搖頭。
今天的感覺很奇怪。
真地很奇怪。
夜璃歌主動走上前去,將他抱住。
畫面一瞬間很安靜,只有無數的花瓣兒,紛紛揚揚而落。
不用多說一句,他們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這一瞬間,世界安好。
……
坊間的假幣仍然在泛濫,情況並無絲毫好轉,傅滄泓心中不禁犯了疑猜——難道說,唐涔楓真地打算,不淌這趟混水?
倘若他拿定主意,自己也不能把他如何,只是這心裡,卻着實難受得緊。
看來,靠人不如靠己,求人不如求己,雖是個皇帝,也有難辦的事啊。
就在傅滄泓正深深思慮,要採取什麼措施之時,裴延之忽然滿臉興奮地衝進來:“皇上,皇上。”
“何事?”
“這是唐涔楓今日一早,送來的密信。”
密信?
傅滄泓伸手接過,視線掃過那些字,心中忽然有如被一道亮光照透,想不到,事情居然如此簡單!
可,如此簡單的事,滿朝文武和他,爲什麼都想不到呢?
“皇上。”
“朕知道了。”傅滄泓擺擺手,令裴延之退下,繼而開始批覆奏摺,待處理完所有事,身子方纔往後方一仰,靠上椅背。
其實,就任何一個人而言,問題解決,該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可傅滄泓卻彷彿始終覺得有個疙瘩。
尤其,他更不想夜璃歌知道,自己是依靠了唐家的力量,方纔渡過這場危機。
夜璃歌也聰明地沒有問。
如果愛他,只需要默默地支持。
傅滄泓去上朝了,夜璃歌一個人回到龍赫殿。
才踏進院門,便聽見一陣劍氣嗤嗤聲,她收住腳步,卻見傅延祈手執短劍,輕縱騰挪,動作敏捷異常。
想不到,數日不見,這小傢伙的進步竟如此之大。
聽見她的腳步聲,傅延祈收勢,轉臉看着她:“母后,您回來了?”
“母后回來了。”夜璃歌提步近前,輕柔地拭去他額上的汗珠子。
“母后,我練得怎麼樣?”
“不錯,很不錯。”
“真的?”傅延祈兩眼眯成一條直線,“母后沒有騙我?”
“母后做什麼要騙你?”
“母后你說,”傅延祈緊緊拉着她的手,“將來有一天,我能不能超過父皇?”
“超過你父皇?”夜璃歌卻是一怔,顯然沒有想到,這孩子心中,存瞭如此大的“志向”。
“母后你說,能,還是不能?”
“能,當然能。”
“母后,祈兒還要學下棋,學治國,學兵法,學醫道,祈兒什麼都願意學。”
“嗯?”夜璃歌更加錯愕,不過立即點頭道,“好,祈兒願學,是件再好不過的事,只要你認真努力,什麼都可以學得會。”
“謝母后。”
母子倆正說着話,忽見安陽涪頊低着頭,從假山後轉出,他似乎正在想什麼心事,是故根本沒有察覺到夜璃歌母子的存在,竟從他們面前走了過去。
“青璃?”傅延祈出聲叫道。
安陽青璃驀地一怔,像受了驚嚇般擡頭,然後慌慌地行禮:“見過姨。”
夜璃歌只點點頭,並沒有多問——自從前次那件事後,安陽青璃的性子便變了許多,在人前愈發地小心翼翼,怕有任何行差踏錯,因爲他不是這宮裡的正經主子,是故宮人也不是很注意他,只有姣杏兒,在照顧他的衣食上,略略用心點。
看着安陽青璃落落寡歡地從自己面前走過,夜璃歌總覺得心中有那麼一點難受,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母后。”傅延祈拉拉她的手,“我去和青璃說說話兒,好嗎?”
夜璃歌搖頭——或許,讓安陽青璃一個人呆着,好好治癒心中的傷,也不錯。
母子倆回到寢殿中,傅延祈又恢復了那活潑的勁頭,跳上椅子,在桌邊坐下,從罐子裡拈起枚棋子:“母后,教祈兒下棋吧。”
“好。”夜璃歌點點頭,也拈起一枚白棋來,下在東邊角上。
“母后,我這招棋應該落在哪兒?”
“你想落在哪兒,就落在哪兒,初學者不需要任何指引,按照你心中所想去下就成。”
“真的?”
“真的。”
“那好。”傅延祈“啪”地一聲擱下棋子,然後拿眼偷瞅夜璃歌,卻見她臉上的表情依舊那麼淡然。
不一會兒,棋盤上便落滿棋子。
毫無疑問,當然是夜璃歌勝。
“母后,我還要再下嘛。”傅延祈嘟着小嘴,撒嬌。
看着他那近乎無賴的模樣,夜璃歌不由樂了,伸手在他的小臉蛋上捏了一把,傅延祈故作誇張地叫了一聲,然後把盤上棋子全推下去:“母后,再來嘛。”
母子倆連對五局,都是夜璃歌贏,傅延祈頓時不樂意了,小嘴翹得老高,可以掛個油壺。
他再一次推開棋子,趴在棋枰上,嘟嘟囔囔地道:“母后,你太厲害了,祈兒不是你的對手,祈兒求饒。”
說着,他打個呵欠,就那樣呼呼地睡了過去。
夜璃歌站起身來,將他抱入懷中,細細整理好他衣服上的褶子,看着那酷似傅滄泓的眉眼,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從內心而言,她是一個十分剛強的女子,在兒女情事上,未免淡薄些,再兼從未生養,是以對世間女子真正的情懷,並不那麼能夠體會。
可是此際,瞧着這個孩子,她卻有了種異樣的感覺。
傅滄泓悄悄走進,頗爲意外地將室中情景盡收眼底,然後緩緩靠近前,也在榻邊坐下,伸手戳了戳傅延祈粉嫩的小臉蛋,輕聲道:“這小傢伙,睡得倒挺沉。”
“別鬧他。”夜璃歌將傅延祈藏到一旁,略帶嗔怪地掃了傅滄泓一眼。
“瞧你。”傅滄泓有些訕然,“像藏個寶貝似的,我又不會吃了他。”
“你先坐着。”夜璃歌言罷,站起身來,抱着熟睡的傅延祈走向牀榻,彎腰輕輕將他放下,方纔折回桌邊,“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朝務都處理完了啊,所以回來陪你。”傅滄泓說着,張開雙臂將她抱入懷中,輕言細語地道,“我想你,哪怕一個時辰看不到,心中都會很想很想。”
“貧嘴。”夜璃歌難得地撒個嬌,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
“難道你不想我?”傅滄泓半點不惱,反把臉湊到她跟前,看着她嘻嘻地笑。
夜璃歌撐不住,也笑了。
索性,傅滄泓將她攔腰抱起,朝牀榻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