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走得很快。
尖銳的指甲卻已經把袖中的紙頁絞成粉末。
“春宵一夜值千金,不知這北宏皇帝的一夜,能值多少呢?”
對方沒有署名,只是在信函裡,夾了一枚玉佩,刻有龍紋的玉佩——這在北宏國內,是絕無僅有的。
她明明知道,這是個陷阱,這是個圈套,理智告訴她不要計較,可是感情上……她終究是驕傲的。
從骨子裡而言,甚至是冷傲的,所以,才從來不願,從來不願在他面前,表現出與任何女子爭風吃醋的模樣,至於她在不在意,大概這世間,只有她自己知曉。
她氣他惱他,卻從來不肯帶出一星半點,而只是強忍着。
“皇后……娘娘?”後方傳來一聲輕喚。
夜璃歌終於佇住腳步。
“皇后娘娘,這,這是怎麼了?”紀飛煙繞過花叢,有些吃驚地看着她——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模樣。
“我沒事。”半晌,夜璃歌方吐出三個字來。
“那就好。”紀飛煙輕輕拍拍胸脯,長長呼出一口氣,“如今這宮裡上下,都瞧着娘娘呢。”
“你說什麼?”夜璃歌眉峰微微朝上一挑。
“沒,沒什麼。”紀飛煙趕緊擺手,“娘娘若是無事,奴婢先告辭了。”
“好。”夜璃歌本無心情理她,任她離去,自己再次轉頭,朝更偏僻的地方走去。
她要想想,要好好想想。
飛上一棵高高的樹,夜璃歌躺了下來,仰望着黛藍色的夜空——炎京、司空府、父親、母親……一幕幕景象從腦海裡滑過,兩行清淚潸然而落。
是她錯了嗎?
是她不該信他?
“你以爲那個男人是真的愛你嗎?他在乎的只是天下!”
“夜璃歌!好一隻璃國鳳凰,好一個皇后!璃國剛剛滅亡,你就忙着跟那個男人卿卿我我!你可對得起死去的王爺和夫人?對得起整個璃國萬千百姓嗎?”
那些指責如芒在背,讓她痛苦得幾乎想要瘋掉。
錯了。
錯了,是不是真錯了?
“璃歌……”男子驚急的叫聲從樹下傳來。
夜璃歌一動不動。
“璃歌。”他忽然嗚嗚地哭出聲來,“璃歌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不理我,我是愛你的……”
夜璃歌一陣心煩意亂,用雙手捂住耳朵。
“璃歌……”傅滄泓來回地走動着,像只沒頭蒼蠅似地。
一陣陌生的痛楚,忽然從夜璃歌心上漫過,使得她轉開頭,死死地咬住脣瓣——好討厭自己,討厭這樣脆弱的自己,無能的自己,什麼時候,她變得如此婆婆媽媽起來,一聽到他的聲音就心驚肉跳,宛若刀割。
她繼續看着天空,幻想着靈魂從身體裡飄出來,飛向遙遠的蒼穹深處,把曾經的一切都忘掉。
只要不動感情,就不會痛苦,不會難受——這個世界沒有誰,離不開誰。
傅滄泓,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可以給你自由。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啪——一顆豆大的雨點忽然落下,砸在夜璃歌的臉上,絲絲涼意,讓她驀然清醒。
翻身從樹上飄下,她正要遠去,後背忽然一陣灼熱,轉過頭,卻恰恰對上那男人癡情的眼眸。
她啐了一口,轉頭便走。
他跟上來,不遠不近,中間只隔着幾步。
夜璃歌加快步速,他亦是。
兩人緊趕慢趕着,直到牆根兒下。
終於,她無處可去,不得不轉頭看向他。
“璃歌……”他又開始叫,然後用那種能刺透人心的目光看着她。
“停下!”夜璃歌一聲斷喝,於是,男人整個兒定住了。
深吸一口氣,夜璃歌方字字清晰地道:“你聽着!你要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清楚,我都明白!請你免開尊口,我只是要靜靜,要好好地靜靜。”
傅滄泓呆呆地看着她。
“你先回去吧。”夜璃歌有些泄氣地揮揮手。
“我能回哪裡去呢?”傅滄泓滿眸“楚楚可憐”,“除了跟在你身邊,天下之大,我還能去哪裡呢?”
“你——”夜璃歌拿眼狠狠瞪他,不知道是氣,還是怒。
“我們回去吧。”見她神情有所和緩,傅滄泓立即撲過來,一把將她拖住,“回去好好說。”
“說什麼?”
“說什麼都可以,不管你願意說什麼,我都聽着。”
最後一絲怒氣終於消彌無終,夜璃歌嘆了聲:“我真地很不想說——滄泓,你不是小孩子,到底有多少人在算計你我,你也不是不知道,爲什麼總要給敵人可趁之機呢?”
“我——”傅滄泓慚愧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會這樣。”
“我知道。”夜璃歌臉上卻並沒有多少欣慰之聲,而是轉頭望向景色朦朧的對岸,“很多時候,你心裡總是暗暗拿自己同我比較,如果發現自己輸了,就非常地不服氣,你覺得你是皇帝,你覺得這樣那樣……總之,你是想護着我,到頭來卻往往發現,是我在護着你,所以,你過意不去,你想要——尋找成就感是吧?男人很需要成就感,更何況,你是皇帝,對麼?”
“不……”傅滄泓雙脣蠕動,卻到底沒有清晰地反駁。
“其實,我也並不想管太多,我也想把所有的一切全部交給你,如果你能對付得了他們,我自然不想過問。”
“不。”這一次,傅滄泓倒是給出明確答案,“我不是那個意思。”
“滄泓,你要明白,自己所身處的位置,從來不是風和日麗,而是電閃雷鳴,稍有差池,你、我、天定宮,包括整個北宏,都會被葬送,被分裂,被吞併!到時候死的,可不只咱們兩個!”
“我知道了。”傅滄泓低頭,態度極其誠懇,“我以後都聽你的,都聽你的不行嗎?”
“不是聽我的,而是——循道,王道,聖道,你要明白,王者之道,和聖者之道,從來都是世間最艱難的,一不小心,從前所作的努力便會付諸東流。”
“嗯。”傅滄泓口頭上雖答應着,眸中卻隱有幾許不耐煩。
夜璃歌察覺到了,卻什麼都沒說。
世間有一句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早年記憶造成的觀念,始終是不易糾正的——譬如,一個男人若從小過慣擔驚受怕的日子,長大後你便很難指望他能夠頂天立地,一個男人若從小愛計較雞毛蒜皮的事,你也很難想象,他會胸懷天下。
而傅滄泓,骨子裡始終帶着份高傲,尤其是在夜璃歌面前。
他高傲。
他一直是高傲的,對於她的話,他表面上聽從,骨子裡卻始終想着找機會“反抗”,一旦夜璃歌出現某種“誤差”,便會被他揪住不放——所謂雞蛋裡面挑骨頭,概如是也。
只是這挑剔,往往不是明面兒上的,卻裝在他那顆心裡,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地渴望着她“出錯”,然後由他出來補漏子。
可事實往往剛好相反,也許是夜璃歌實在太“聰慧”,總是她在給他收拾漏子,總是她暗暗地觀測着整個天下的走勢,佈下一顆顆棋子,等傅滄泓發現的時候,一切已成定局。
夜璃歌靜靜地看着這個男人——這是她愛的男人,有時候,覺得他很聰明,很睿智,很果決,有時候,他的舉止在她看來,完全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尤其是在他莫明其妙搞些小動作的時候。
她更是哭笑不得。
這便是感情嗎?
縱然是人世間最冷血的帝王,一旦動情,也會做些傻里傻氣的事出來,可是她很明白,自己不能笑他傻,也無法笑他傻。
人世間很多事,都有規律可徇,都可以運用邏輯的方式操縱,或者理解,可偏偏有一樣東西,是邏輯永遠都解釋不了的,那就是感情,沒有辦法解釋,兩個人爲什麼會相愛,爲什麼會千里相逢,最後走到一起。
傅滄泓,我愛你什麼呢?
偶爾,夜璃歌也會這樣想,但卻沒有答案。
只是因爲愛上,所以全心全意。
“我只是想提醒你,要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絕對不會如此容易,倘若有絲毫差池,不但會浪費我們的時間,更會……”
夜璃歌不想再說,也不太願意再說。
有的時候,他願意賭氣,便讓他去賭,她也並沒有那麼多的精神,耗費在這些“小事”上。
是的。
小事,在她看來,所有與目標無關的事,都是小事,有的時候,甚至包括與傅滄泓的感情,都會被她主動忽略不計,而這,也恰恰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在他看來,她總是主動地忽略他,無視他,總是把所有的時候,都花在如何“兼併天下”上,而他卻覺得,所謂開創霸業云云,都應該是男人的事。
……都是男人的事嗎?
傅滄泓,倘若真如此把這方天下交給你,你果然能很好地把握,還是弄得一塌糊塗呢?
成功的路途上總是艱難重重,險隘不斷,你到底明不明白,所有人都在尋找你的弱點,準備着給你沉重一擊?
我一點都不想你難過,一點都不想,但是,皇權之爭有如走鋼絲,是容不得絲毫分神的。
傅滄泓也在看着她,很多時候,他真不是那麼搞得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難道在她的眼裡,天下比他更重要?比他們的感情更重要?
這女人的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
“如果,你覺得累,可以不必堅持。”終於,夜璃歌輕輕嘆了口氣,轉身欲行。
“你等等。”傅滄泓趕緊跟過去,“我又沒說不願意,你這又是怎麼?”
“我不怎麼。”夜璃歌有些氣惱地甩開他,“或許,偏安一隅確實比較舒服,你不想爭,你不想鬥,我也可以理解,本來,我也沒有理由,強迫你爲我征伐天下……”
夜璃歌說着,卻有些說不下去。
說得再多又如何呢?
她也覺得有些累了。
“傅滄泓,我知道,有些事我無法向你解釋,或許解釋了,你也不能相信。”擦過他身邊時,她輕輕地吐出一句話,“這世間,有些事你能看得見,而有些事,你根本無從看見,也無法理解——在普通人看來,他們無法理解的事,就是謬論,就是謊言,可是傅滄泓,算了……”
“你告訴我。”在她抽身離去之時,傅滄泓再次追上來,抓住她的胳膊,“你告訴我,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你真想聽?”
“是,只要你說,我就聽。”
“那你,相信我的話嗎?相信我說的每一個字嗎?”
“我,相信。”
“那麼傅滄泓,你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的每一步路,你的命運,都將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裡——你是這世間至高無上的王者,無上榮光的同時,也伴隨無邊的風雲突變——你只要稍有異動,就會引起巨大的震動,無數雙眼睛都會注視着你,縱然你每一絲情感的變化,每一句短小的話語,都會引得人無限猜想——人們會仰慕你,可同時,也會用更加苛刻的目光看你,倘若你忍受不了,最好放棄。所謂王者,就必須揹負蒼生之重,否則——”
“否則怎樣?”傅滄泓不由屏住了呼吸。
夜璃歌沒有說話,只是擡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龐。
她的眼眸裡,帶着一種凝刻千古的悲哀,看透世間種種風雲,最後剩下的,卻是一種孤絕。
王者之路,沒有人能夠重複,其間的痛苦、悲哀、絕望、挫折,往往都只能由王者自己擔負。
他們不是衆生,無法像衆生那樣推卸責任,他們必須時刻正心正己,才能得到上蒼的青睞,從而引導萬萬人走向光明。
滄泓,如果這沉重的責任,不是你自己願意揹負,誰都無法勉強,包括我,在內。
我們之間的感情,從來不可能只爲了我們兩個人,而是爲了一個沉重的使命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