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定宮。
一手支頷,夜璃歌斜倚在欄杆旁,望着清粼粼湖波。
時令漸漸入冬,湖面上結了層細細的薄冰,反射着太陽的光芒,看上去甚是漂亮。
踏着長長的曲廊,傅滄泓信步而來,目光觸及夜璃歌身影的剎那,卻驀然收住腳步。
明明,她就站在那裡,明明,這是他的宮殿他的國,可她卻依然帶給他一種虛無飄緲的感覺,彷彿只要眨眨眼,她就會飛走。
要怎麼樣,才能讓她一直留在自己身邊呢?
一想起這事兒,傅滄泓就恨得牙根直癢癢——倘若沒有那一紙該死的婚約,他們早該是一對了吧?
是嗎?
真是這樣嗎?
縱然沒有婚約,這世界,便能容許你們的感情,發芽開花,長出深深的根來嗎?
他終究,是靠了過去,從背後,輕輕將她擁住。
“璃歌。”
“嗯?”
“答應我,一直留在這兒,好嗎?”
夜璃歌沒有作聲——其實,這也是她這些天裡,一直在考慮的事。
傅滄泓更加用力地擁緊她,在她面頰上落下一吻,想用這樣的方式,軟化她的意志。
“滄泓,”夜璃歌的雙眸依然凝注在水面上,“我,不能騙你。”
傅滄泓眸中的亮光黯淡下去——知道是這樣的答案,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可卻偏偏,想要去奢求。
“這樣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方是盡頭?”
夜璃歌轉身,定定地看着他。
是啊,這樣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方是盡頭?她能告訴他答案嗎?她能給他,一個明確的期限嗎?
不能!
只要婚約一日不解除,他們之間的矛盾,就始終存在,從另一個方面來說,縱然婚約解除,他們也難保安寧。
想要阻止他們的,並不是只有安陽涪頊。
凡是想得到天下的男人,無不想得到夜璃歌。
縱然傅滄泓自己,也逃不脫這樣的宿命。
爭天下,就必然會有流血,會有犧牲,會有一場驚風暴雨般的劇變。
至於那劇變的結果到底是什麼,縱然聰慧如夜璃歌,也看不清。
她把握不了。
在強大的命運面前,在整個天下面前,她忽然間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地懦弱。
她規束不了傅滄泓,擺脫不了安陽涪頊,更無法將那些滿心裡沸騰着慾望的男人拒之千里。
縱然她劍快如風,眸利如電,卻始終處在,一方充滿男性力量的角逐與對殺之中,稍有不慎,便屍骨無存,包括他們之間的感情。
可是這些煩憂,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向傅滄泓提起——隱遁於碧水村的那些日子,她以爲能夠做得到,可是後來發生的一切,終於讓她明白,自己還是天真了。
天真地相信,這個世界會有一個安靜的角落,只屬於他們;
天真地相信,傅滄泓能夠強大得與整個世界爲敵;
天真地認爲,自己可以反操控《命告》中所預言的一切。
可事實呢?
事實從來不會按某個人的意願發生,總是嘲笑世間人,縱然那個人肯豁出命去,肯挖出心來。
握緊浸涼的鐵欄杆,剎那之間,夜璃歌心中劃過絲決斷。
“滄——”
轉頭的瞬間,她的脣卻被傅滄泓緊緊地吻住,他吻得那麼深,那麼用力,以至於讓她根本無法呼吸。
夜璃歌擡起的手滯在空中,輕輕闔上雙眼——他心中的痛苦,她如何不知道,可是,她真的不能答應他,真的無法當所有的一切不存在。
就算她肯留在這兒,肯做他的女人,外面那些人,也絕對絕對,不會放過她。
因爲,她,是夜璃歌。
除非有一天,她不再是夜璃歌。
抑或有一天,這方天下,不再是這樣的天下。
不是夜璃歌,那她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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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的天下,那是怎樣的天下?
沒有人能給她答案,所有的答案,都得靠她自己去尋找。
“我不想等。”傅滄泓滾燙的掌心緊貼她的後背,“一分一秒都不想等。”
靜靜地抱著她,夜璃歌凝視着遠方淡淡的柳影,一言不發。
“有時候,我也忍不住在想,爲什麼遇見的是你?爲什麼在那一刻,遇見的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是不是會好過一點,如果不是你,以後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那麼滄泓,你,後悔了麼?後悔愛我了麼?”
“沒有,從來沒有過。”
“爲什麼?”
“不爲什麼。”
“什麼都不爲嗎?”
“什麼都不爲。”
“如果……”
“什麼?”
“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再也堅持不下去,那麼,就放棄吧,因爲放棄,有時候會比較容易。”
“呵呵,”傅滄泓低笑,“是嗎?你覺得放棄比較容易?”
“難道不是?”
“那麼,如果你選擇現在轉身,是不是可以當過去的一切,不曾發生過?”
“如果這世間有一種藥,喝下去會讓你忘記所有痛苦,你會不會喝?”
“不會。”他擡起右手,手指輕輕摩娑着夜璃歌圓潤的下頷,雙瞳幽邃如海,“我會記得你,就算註定死後會下地獄,我也要記得你……”
夜璃歌心中一陣緊窒——難道這個男人,真是她命中的魔星,縱然逃到天邊,也避不開,躲不掉。
“就算下地獄,我也不會,讓你一個人。”
……
他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就那樣緊緊地依偎着彼此。
……
夜璃歌終究是留了下來。
無論是宮中,還是外廷,都暗自在揣測,什麼時候,可以爲他們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可只有他們自己清楚,這場婚禮,也許是永遠,都不會出現。
也許,再過些日子,他的熱情淡下去,她就能抽身。
提筆在奏摺上勾點着,夜璃歌如是想。
這些日子,傅滄泓每日清晨上朝,退朝後兩人便在一起,做些在旁人看起來很莫明其妙的小事——鬥嘴、下棋、品茶……
有好幾次,火狼偷偷走來,瞧見如斯情形,不由得驚詫地瞪大雙眼,然後悄悄離去,心中暗暗祈禱着,一切能繼續下去,永永遠遠地繼續下去。
可是誰都清楚,現實不是童話,再美的童話,都有結束的一天。
誰都看不見,他們兩人心中都籠罩着深深的憂懼,感覺現在擁有的一切,不過只是曇花一現,眨眼之間,便會煙消雲散。
來自外部的強大壓力,始終像泰山一般,沉沉壓在他們的頭頂,讓他們無法呼吸。
將來……這兩個對一切相愛男女而言,再簡單幸福不過的字,對他們而言,卻是那樣地遙遠——
偶爾擡頭的瞬間,他們的目光飛速交匯,又飛速地錯開,很多話,都掖在了各自心裡,再沒有出口的機會。
縱然勇敢如他們,也想要一刻的糊塗,因爲這一刻的糊塗,會讓人暫時覺得完滿,暫時忘記這世間還有那麼多令人紛擾之事,暫時只記得他們之間,那份最純粹的愛。
……
“滄泓。”
“嗯?”
“我想……出宮走走。”
斜倚在榻上的男子,眉心微微一跳,抓着牀單的手倏地攥緊,他真正想做的,是跳起來將她抱住,可他到底沒有,因爲他清楚,那樣做,無濟於事。
悶悶答應了一聲“嗯”,傅滄泓轉身,面壁而臥。
殿中一時清寂。
就在他以爲夜璃歌已然離去,擁被翻身之時,卻恰恰對上,夜璃歌那雙宛若露珠的眼眸。
“你——”傅滄泓挪挪身子,小心翼翼地碰碰她的鼻頭,帶着三分哄逗道,“不出去了嗎?”
“如果你不開心,我就——不出去。”夜璃歌難得地妥協一次。
“真的?”傅滄泓雙眼頓時亮了起來,一咕嚕翻身坐起,將夜璃歌掖入懷中,輕輕蹭着她的臉龐,帶着幾分討好。
“你呀——”夜璃歌不禁一聲輕嘆,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
“嘿嘿。”傅滄泓偷着傻樂,像只大狗似地將她摁在枕上,見他如此,夜璃歌卻不由想起另一個人來,“也不知道,小嗷現在怎麼樣了。”
“不許提他!”傅滄泓兩眼一瞪,整個人顯得十分霸道。
“好吧,不提。”夜璃歌擡手捏捏他鼻子,“說說看,你今天想做什麼,我陪你。”
“我想做什麼,難道你不知道?”——這句話在傅滄泓腦海裡閃過,可真正出口,卻換成另外一句,“去御醫院逛逛,如何?”
“撲哧”一聲,夜璃歌笑了,當下睨他一眼:“御醫院?虧你想得出來!好好地去那兒幹嘛?”
“你不是很喜歡擺弄藥草嗎?再說,御醫院那些人,都很希望得到你的指教,特別是上次你解除瘟疫之事傳開後,他們對你,可都仰慕得緊呢。”
“這樣,”夜璃歌眼珠一轉,“那個楊九仁呢?你後來怎麼安排他的?”
“哦,朕讓灤陽府的官員,協助他開了間濟仁堂,已經成全了他的心願。”
“如此甚好,”夜璃歌點點頭,“那咱們就去御醫院吧。”
“哎。”傅滄泓爽快地答應着,跳下牀榻,夜璃歌替他披上外袍,兩人便攜着手,一同出了門,直往御醫院而去。
御醫院裡的御醫們,正埋頭分撿一大堆新進貢來的藥草,冷不防看見皇帝走進來,頓時都慌了手腳,放下藥草亂紛紛跪倒於地:“皇上萬歲萬萬歲!”
“平身,平身。”傅滄泓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平和。
御醫們對視一眼,這才一一站起。
“璃歌,你看這兒——”傅滄泓把夜璃歌拉到桌前,獻寶似地道,“仔細瞅瞅,有沒有你需要的?”
夜璃歌隨意掃了眼,探手從藥草堆裡拈出一棵:“靈蛇草?”
旁邊一名髮鬚已經花白的老御醫趕緊點頭哈腰地道:“是是是,是靈蛇草。”
“這草可是藥中之寶,極爲難得,好好收起來吧。”
放下靈蛇草,夜璃歌又從裡面分撿出一些比較珍稀的藥草來,卻聽一個年輕的御醫忽然道:“敢問夜姑娘,這是什麼?”
夜璃歌凝眸看去,見是一株通體碧綠,從外觀上毫不起眼的藥草,當下伸手接過,放在鼻端仔細聞了聞,沒有回答,反問那年輕御醫道:“那你說,這是什麼呢?”
“千里根。”
“千里根?”其他御醫紛紛交換眼神——因爲,在他們當中,從未有人聽聞過這名號。
“你能說說它的功效嗎?”
“此草看極尋常,其實十分難找,而它的藥效,更是少人知聞。”
“那你就詳細地向大夥兒解說解說。”
“好。”年輕御醫也不謙讓,從夜璃歌手裡接過千里根,向大家示意,“這千里根最大的奇效,在於延緩衰老,長年服食此草,不但能夠讓人的身體更健壯,而且可以取到意想不到的奇果。”
“奇果?”御醫們悚然動容,更有激動者立即道,“那它豈不是,傳說中的‘不死藥’?”
“‘不死’?”年輕御醫搖搖頭,“這倒是誇張了點,“不過,此草雖有奇用,卻不容易找到,因爲它經常跟雜草長在一起,故而常常被人忽略。”
“夜姑娘,下官說得可對?”
“不錯。”夜璃歌點頭,脣邊微微綻出一絲笑,“你很有見識。”
“夜姑娘過獎了。”
“那麼,這個呢?”夜璃歌打算,再考考他,再從藥草堆裡拈出一株藥草來。
“這個——”年輕御醫眼裡閃過絲遲疑,繼而非常誠實地搖搖頭,“恕下官無知,不識得此物,還請夜姑娘賜教。”
“不必了,”夜璃歌臉上的笑愈發生動,“因爲,它就是一棵雜草。”
說着,便把這草給輕輕放到另一旁。
御醫中響起一陣低低的笑聲,原本緊張的氣氛,頓時變得輕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