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有個影子在飄忽來去,不斷地叫着她的名字:歸來吧,歸來吧,歸來吧……
立在瓊花開滿的樹下,夜璃歌顫顫地伸出手去,那影子卻全無從前的真實,像是踩在一朵朵白雲間,漸行漸遠……
“不要走……”夜璃歌忍不住喊了一聲,想要追去——從前她總是很容易,便能追上她,可是這一次,卻彷彿被什麼綁住。
她用力地掙,可腰間收束的力量卻愈緊,她不由低頭,仔細看時,才發現自己的腰上多了一雙手,正緊緊地抱著她。
“啊——”夜璃歌輕喚一聲,睜開眼來,發現夢裡的情景,竟然與現實疊合——傅滄泓正緊緊地抱着她,呼吸平穩。
仔細凝眸看着身旁的男子,才發現他眉心緊蹙,疲倦之外,似乎還有別的什麼——滄泓,我是不是讓你很沒有安全感?縱然是夢裡,也睡得很不踏實?她不禁擡起手,細細撫摸着他的臉頰,任由心中漾起一絲絲詭異的感覺。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樣呢?會傷心欲絕嗎?會愛上別的女人嗎?還是孤單寂寞呢?
真不該有這樣的念頭。
明明都知道,世間人明明都知道,越是美好的東西,越容易消逝——彷彿美麗女子青春的容顏,彷彿英雄男子出鞘的寒鋒,彷彿清晨起來時,草葉上的露珠兒,彷彿天邊最明麗的彩虹,可越是如此,人們越願意放縱自己,貪戀那一刻的完滿,並希冀着永遠地擁有它,天長地久地擁有它。
能與你在這世間相逢,原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我該珍惜,不是嗎?像珍惜我自己的性命那般珍惜你,珍惜你我之間的緣分。
收起心中長久以來養成的冷凝,夜璃歌像只小貓般,輕輕蜷入傅滄泓的懷中。
……
“咚——咚——”豁亮鐘聲響起,將傅滄泓從夢中喚醒。
陽光,好清澈的陽光,透過門扇上的方格,透射到屏風上,再朦朧地落在紗帳上。
斜靠着欄杆,傅滄泓靜靜地注視着懷中的女子。
真好。
每天清早醒來,能看到她安恬的容顏,便是他最覺快慰的事,比征服幾座城池更加讓他覺得滿足。
“皇上。”曹仁小心翼翼的嗓音從屏風外傳來。
“知道了。”傅滄泓低沉着嗓音答了句,將胳膊從夜璃歌頸下抽出,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
“皇上,這是梅州城的戰報。”兵部尚書夏傑立在丹墀下,恭恭敬敬地道。
曹仁降階,接過戰報,覆上丹墀,輕輕放在御案上。
傅滄泓始終端坐着,既不言語,也不表態。
夏傑心中疑惑起來,不由轉頭看看馮翊,再看看樑玖,就在馮翊準備出列時,傅滄泓終於一字一句地開口:“朕,知道了,還有別的事嗎?”
“臣等告退。”
待衆臣出了大殿,傅滄泓方喚道:“曹仁。”
“奴才在。”
“你到外面去,替朕看着,不許任何人擅入。”
“是,皇上。”曹仁心中雖然疑惑,但卻不便多問,一切遵命行事。
背靠龍椅,面對着空空的大殿,傅滄泓腦海裡閃過很多畫面,從幼時的滿地鮮血,到後來的步步殺機,再到他黃袍加身,登基爲帝,再到後來,一切的一切,恍若一場夢,顯得那樣不真實。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曾懷疑,自己對夜璃歌的執著,到底有沒有結果,自己到底能不能,掌握這至高無上的權力。
猶記得當日在山巔之上,鏡荒山人的話:“要始終如一,要心懷天下,不能急,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始終如一,心懷天下,他都做到了吧?
爲何當手中的權勢越來越大時,他反而且種空落落,不踏實,甚至異常孤獨的感覺?
“傅滄泓。”
一個低沉的嗓音忽然響起。
傅滄泓驀然擡頭:“是你?”
“對,正是我。”
很難得的,傅滄泓第一次沒有跟他爭吵,而只是那樣,用分外鎮定的目光看着他。
“天下至尊的滋味,如何?”
“天下至尊?”
“是啊。”那男人往前走了兩步,脣邊浮起絲意味不明的笑,“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操縱天下萬萬人的命運,這種感覺,很不錯吧?終於再沒有人能阻止你,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在一起,而這方天下,更是你可以任意馳騁之地,從此以後,你想怎樣,那便怎樣,你願意怎樣,那就怎樣——這不是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的嗎?”
“是。”傅滄泓毫不避忌地道,“這,正是我想要的,而我,通過血腥拼殺,也終於得到。”
“好,很好,”對方輕輕拊掌,“傅滄泓,我祝福你,希望你能夠一直一直,保有眼前的一切,只是有句話,還是想提醒你。”
“什麼?”
“這人世間,不管苦樂喜憂懼,諸般皆是幻象,只要你自己能脫困出來,便什麼都無法迷惑你,若是你自己一念癡迷,不管得到不得到,最後都會失去。”
“多謝你的提醒。”傅滄泓微微地笑了,“倘若你生前明白這些道理,卻不失爲是一個好皇帝。”
“好皇帝?難道你不覺得,這‘好’,或者‘壞’,也是一種荒誕麼?一個好皇帝,和一個壞皇帝,對於天下蒼生的意義,究竟有多少不同呢?”
“你還是那麼能言善辯。”傅滄泓卻沒有被他誤導,“只是我們倆在這世間,所求者不同罷了。”
“哦?”傅今鐸的眉峰輕輕往上一挑,“那我倒是想聽聽,你所求的,是什麼?”
“是情,是一份足以超越生死的情。”
“那你得到了嗎?”
“得到了。”
聽他答得如此篤定,傅今鐸想笑,卻到底沒能笑出聲來,或許是傅滄泓臉上那種與帝王毫無關係的虔誠,抑或許,是別的。
心之至誠,則靈。
有的時候,細觀衆生之相,你會發現,確乎有“有求必應”四字,只是這“求”的對象,往往不是他人或他物,而是——己心,當你愛着什麼,便能得到什麼,當你恨着什麼,便會失去什麼,世間之事,概如是也。
傅今鐸眼裡忽然掠過絲頹然——是真的頹然,縱然如今只剩一縷魂魄,他還是禁不住想起過去很多的事——面前這個男人,用一生求個情字,那麼他呢,他所求的,是什麼?
是權利?是財富?是美色?抑或是其他?如今想來,也已經是一片混沌了。
世間事,世間人,還是混沌一些的好,沒有那麼多是與非,功與過,所謂的是非功過,太多時候,不過一念執著。
世間人活着,各有各的執著,各有各的念,如果生命繼續,只能說明一念未消,若是執念消了,其生命存在,便無意義。
第一次,傅今鋮自發地,像水蒸氣一般消失了,不知道是因爲慚愧,還是因爲別的,或許,在傅滄泓看來,他冥頑不化,而在傅今鋮看來,傅滄泓也迂腐可笑。
其實細想想,人的生命本如草芥,貴爲帝王將相如何?賤如貧民乞丐,又如何?誰沒有做過可笑的事?誰不是在自己的夢裡不願醒來?
罷了,罷了。
……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離龍赫殿還有一段距離,便聽得一陣清吟傳來,傅滄泓一怔,當下佇住腳步,站在梧桐樹下,卻聽得優雅的古琴和着幽幽蕭聲,讓人心中憑生無盡綺思。
他一直不動,直到曲章終了,方纔移步邁過門檻,卻見院中的瓊花樹下,擺着長條几案,夜璃歌一身素衣,正焚香操琴,旁邊是兩名御樂坊的樂師,手執簫管相和,見他進來,一時都起身:“拜見皇上。”
“虛禮全免。”傅滄泓擺手,又對曹仁道,“取朕的玉簫來。”
曹仁答應着,復往寢殿中去,不多時捧出一支通體碧透的簫,呈與傅滄泓,傅滄泓將簫管湊到脣邊,細細地吹奏起來,一時之間,衆人只覺彷彿一縷縷甘美的泉水來自天下,潺潺滲入五臟六腑,不由都有些癡了。
最妙處,卻是無聲勝有聲,待傅滄泓從自己營造的意境中醒來,殿中已無他人,只剩他與夜璃歌兩兩相對。
夜璃歌看着他的眼睛,什麼都沒說,只是伸手,在琴絃上撥出一串兒顫顫的音符,彷彿融合了他們靈魂深處,最無法解說,也是最精純的東西。
靈魂。
人是有靈魂的。
只是世間太多人,被外物迷損了心智,反而失卻了自己的本原,有些感情,會幫助迷失的人們找回自己,而有些感情,卻只會讓他們更糊塗。
夜璃歌微微地笑了。
她想,她已經看到了這男人的心。
他並不嗜好權利,也不貪戀富貴,他要的,只是他們之間,最純淨的感情。
當你寒冷的時候,我會溫暖你;
當你受傷的時候,我會保護你;
當你寂寞的時候,我會安慰你;
當你痛苦的時候,我會……更愛你。
琴聲愈發地歡快,活潑,明亮,在這樣的樂音裡,彷彿這世間所有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屬於他們的。
因爲有了彼此,他們覺得生命的每一天都充滿了陽光,充滿了活力。
因爲有了彼此,縱使在最深邃的黑夜裡,也能看到來自天邊的光明。
感謝上蒼讓我遇見了你,雖然千辛萬苦,雖然千難萬險,雖然千溝壑,我仍然不後悔,用這一生遇上你,用這一生愛你,用這一生呵護你,用這一生豐滿你。
縱使有一天,生命有如水流花謝,我亦可以去得安然。
如果世間的風波就此止歇,或許他們可以一直這樣安靜閒適地過下去,可是世間的風波會就此止歇嗎?不,不會。
生命是一段短暫而漫長的旅程,有光明,有黑暗,有孤獨,有歡笑,有淚水,有風景,也有電閃雷鳴,只有將每一種滋味都嚐盡,才知道什麼,是自己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