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滄泓定神看去,但見是一個方面闊耳,眼如銅鈴的中年男子,一身官袍,正手拿竹籤斜剔着牙。
見傅滄泓一身冷氣,男子稍稍有所收斂,不過仍舊很快恢復那種淡漠的神色:“這是怎麼着啊?”
傅滄泓沒說話,只是朝那女子使了個眼色,女子近前跪倒:“大,大人,村長要拿奴家,去去去,去祭河神。”
“哦?”縣令大人的神色仍舊很淡然,伸出一個指甲蓋,彈掉竹籤子上的碎肉,“就這事兒?”
“是,還請大人做主。”
縣令沒有說話,只是仰頭看了眼天兒,轉頭對皁隸道:“去叫馮師爺出來。”
不消片刻,一個戴着瓜皮帽的師爺夾着文捲走出:“大人。”
“對了,你是哪個村的?”
“民女是下河村的。”
“下河村?”縣令仔細想了想,撩眼去看師爺,“誰是下河村的村長?”
“鄭長髮。”
“哦,是他啊,”縣令恍然大悟,摸着下頷思索了片刻,“下河村確有祭河神的習俗,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說丫頭啊,怪只怪你自己命苦——這樣吧,本官讓鄭村長多給你家些銀兩,如何?”
女子垂下頭去,不再言語,只是不住地淌眼抹淚兒。
“縣令大人。”傅滄泓提步近前,朝縣令一拱手。
“嗯?”
“請問縣令大人家中,可有千金?”
“有,那又如何?”縣令口中有着明顯的不耐。
“那,我出一百金買大人的女兒去祭河神,如何?”
原以爲那縣令聽了此話,必定勃然大怒,誰想他卻瞪大雙眼,綻出欣喜至極的光芒:“真的?”
傅滄泓一怔——難不成這見錢眼開的主兒,真的願意賣自家女兒?
“一百兩金子在哪裡?”
傅滄泓幾乎快氣炸了肺——敢情這世上,真有如此豬狗不如的東西!
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猛地近前,一把揪住縣令的衣領,惡狠狠地道:“難道平日裡,你都是這樣對待百姓的?”
不提防他突然發怒,縣令渾身抖擻,面色頓時發白,尖着嗓音大叫起來:“你,你這刁民,竟敢毆打官差!”
“我就打你,怎麼樣?”傅滄泓言罷,重重一拳砸在他的面頰上,頓時打得他眼冒金星,一陣暈頭轉向。
“打人了!打人了!”衙門裡頓時“呼啦啦”圍上來一羣皁隸,個個手拿水火棍,想把傅滄泓給叉開,卻被傅滄泓悉數摞倒於地。
縣令做了數十年地方官,還不曾見過這樣的角色,心裡又是怕又是惱火,若是磕頭求饒,必然大失威信,倘若硬頂,又不知這莽漢會做出些什麼來。
誰知道傅滄泓接下來的舉動,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提起縣令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拖進大堂內,自己踞案坐了,一拍驚堂木:“來人!”
一干皁隸均不知道他的來歷和背景,見了這架勢也不敢亂動,一時木在哪裡。
傅滄泓擡手指着那師爺:“你去,傳告全縣,叫所有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全到縣衙來。”
“這——”師爺摸頭不知腦,但長期養成的,慣跑腿吃飯觀風向的本事讓他明白,最好按這男人說的去做。
於是,師爺轉身走了出去,沒多久,士子們稀稀疏疏,絡繹不絕地走進縣衙,見此情形,俱是一怔。
傅滄泓冷眸一掃,倒也瞧見幾個人材出衆的,就是不知肚裡有沒有真才實學。
“你們,都是這縣上的人?”
士子們莫明其妙,對看一眼後點頭。
“我問你們,這縣令,平時官聲如何?”
士子們默然。
“有什麼話,只管實說。”
士子們還是默然。
傅滄泓不由冷笑:“敢情你們平時讀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天下官員多昏饋無能輩,都是被你們這幫沒骨氣的讀書人給慣出來的!”
“你倒是會說大話!”終於,有一名士子站了出來,“如今這世道,有骨氣頂什麼用?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家是官,咱們是草民,民鬥官,到哪裡都是輸字當頭。”
“是麼?”傅滄泓雙眸一眯,“如此說來,你們寧願一直這麼着?寧願自掃各人門前雪,對這官員的混帳作爲不聞不問?”
“尊,尊駕——”終於,一個圓圓臉龐,神情怯懦的士子走了出來,“不知可否見教,縱然知道縣令大人諸般所作所爲不對,又當如何?”
“簡單,取而代之!”
衆士子們齊齊倒吸了口寒氣,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男人,心想,不知從哪裡跑出來一個狂人,不曉得天高地厚,敢太歲頭上動土,等一走了,一切還是恢復原狀,是以,衆士子再度默然,沒有人敢吭聲。
“看樣子,這西陽縣還真沒一個有擔當的男人。”
“誰說沒有?”
陡地,衙門外傳來一個高亢清越的男聲。
衆士子頓時紛紛向兩旁讓開。
來人直接走到傅滄泓跟前,伸手摁住桌案,定定地看着他,嘿嘿乾笑:“都以爲我付應生是這全天下最狂妄的人,不曾想今日又見着一個。”
“最狂妄的人?”傅滄泓眼裡閃過絲睿光,“知不知道當朝中書令馮翊?”
“馮翊?”付應生聞言,朝天一翻眼皮,“知道,那又如何?”
“你自比他,覺得怎麼樣?”
“馬馬虎虎吧。”
“馬馬虎虎?”傅滄泓不由坐直身子,“看起來,你也想位極人臣名享天下?”
“不敢,”付應生很隨意地一抱拳,“付某隻是一介狂生,做事全憑高興,或者不高興,倘若高興,做什麼都可以,倘若不高興,那就一切拉倒。”
“那你今日,爲何而來?”
“湊個熱鬧唄。”
“那行,現在熱鬧也看完了,你可以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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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你剛纔的話,我聽着很順耳,故此,也想嚐嚐做縣令的滋味。”
“……”傅滄泓的神色鄭重起來,上下看了他半晌,調過頭去,“你們呢?你們覺得,付應生可有資格?”
衆士子仍然沉默。
真是一羣沉默的“羔羊”,只怕有人對他們舉起屠刀,也是一聲不吭。
傅滄泓心底不由漾過絲淡淡的悲哀,說不出來是因爲什麼。
和這樣的一羣人,他也着實沒什麼興趣深談。
“走吧,都走。”他一擺手,單留下付應生。
“你先在這兒老實呆着,否則小心你腦袋。”傅滄泓惡狠狠地交代了縣令一句,起身走向內室,“付應生,你進來。”
耳室之中。
傅滄泓上上下下地不住打量着付應生——他一貫利目如刃,不知有多少人,會在他的視線下抖顫,繼而曝露出原形,而這付應生卻始終嘻笑如常,彷彿對他的威嚴根本不屑一顧。
難道這人,真的又是一個馮翊?
自己,要信任他嗎?
“我問你,西陽縣一共有多少人口?”
“三萬兩千二百八十一人。”付應生張口便答。
“每歲稅賦多少?”
“四千五百二十九兩半。”
“此地民風如何?”
“兩個字——”付應生豎起兩根指頭,晃了晃,“潑皮。”
“潑皮?”
“是,對潑皮的人,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所以這位仁兄,我治理縣事的手法可能有所不同,仁兄,能信任嗎?”
傅滄泓微微地笑了:“能。”
關於西陽縣令委任的問題,就此,解決。
……
走出縣衙的時候,傅滄泓只覺無比地輕鬆。
第一次,體會到當皇帝之外的美好,可以做一點有意義之事的美好。
就在他準備擡步遠去之時,一個皁隸從衙門裡追出來:“公子,這是我家老爺給您的信。”
信?
傅滄泓略一怔愣,將信拿在手裡,目送皁隸再次走進門內,方撕開信函。
“西陽縣令付應生,跪叩帝上駕前,微臣數日前卜得當遇貴人,是以今番會見,貴人將南行,九日後,當有仙遇。”
傅滄泓一怔,當即覺得這事兒詭異得不可思議,不由調轉頭去,想找付應生問個明白,但他到底控制住了自己,默一思忖,將信函揣在懷裡,繼續朝前走去。
坐上木船,沿江行駛近千里後,終於抵達南海,極眸望去,但見煙水茫茫,浩瀚無涯,該去哪裡尋找靈鏡山呢?
“九日之後,當遇仙緣。”
掐指一算,恰是第八日,看起來,自己得在這海面上呆一夜了。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進船艙裡取出席褥,平鋪在甲板上,傅滄泓仰面躺下,望着渺渺長空。
他開始想自己的女人,一想就忍不住笑,更多的時候卻想流淚。
“璃歌……”
熟慣的疼痛貫徹心胸,讓他忍不住一陣痙攣,似乎,凡是關於她的一切,都能引起他無限的幻想,以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縱然有時候,她就呆在他的身邊,他還是覺得,她的心思讓他難以揣測。
更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仍然要去想。
或許這就是感情吧,當它發生的時候,並不能清晰地察覺到,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它的根系已經深植心中。
風,忽然颳了起來。
烏雲一團團從天邊涌起,傅滄泓一怔,旋即翻身而起,他敏銳地察覺到,危險即將來臨。
黑眸疾閃,他已經拿定主意,進船艙火速收拾好一切,然後靠壁坐了下來。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整隻船開始不住地搖晃,接着下起雨來,噼噼啪啪地打着艙篷。
一個浪頭接一個浪頭掀起,終於,小船一個側翻,將他拋了出去。
劃出一道弧線後,傅滄泓重重跌入水中,頓時水花四濺。
他深吸一口氣,從水裡掙扎出來,揮舞着手臂繼續朝前划動。
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嗚嘯聲,傅滄泓定睛看時,卻見是一股子黑色的旋風,正挾裹着沖天的水柱,急速朝他捲過來。
男人瞪大雙眼,黑色雙瞳倒映着這詭異的景象,接下去的一瞬間,他被捲入了颶風中心,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