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格姥姥的。”
大腦袋上長着一張大嘴,一邊吐着沙土一邊咒罵着。
火狼目不轉睛地盯着,直到那人整個身子從地底鑽出,與他面面相對。
銅鈴般的眼珠骨碌碌一轉,西楚雄明顯意識到,對方身上那股危險的氣息,當胸一抱拳:“兄臺。”
火狼並不接話,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半晌扔出三個冷冰冰的字來:“你是誰?”
“我?”西楚雄擡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石荒島主的屬下,一個蝦兵蟹將而已。”
“不像。”火狼是何等厲害的角色,怎會被西楚雄三言兩語騙過?
西楚雄無奈,只得轉頭朝兩旁看看,顧左右而言他地道:“這裡着實荒涼得緊,不知兄臺怎會有雅興一遊?”
“因爲我想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火狼眯眯眼,“說起來很有趣,我家主人本是無意路過,不料正好遇到兩個貴島的僕役,從他們口中,聽說一位朋友曾經在島上小住,故此前來,也不過是想得個實訊而已。”
他話雖說得極淡,但西楚雄心中早已一陣狂跳——他好歹算個老江湖,自然瞧得出火狼絕非普通角色,至於其來歷,不用多想,也料得着幾分,正因爲料得着,所以心中恐懼更甚。
剎那之間,西楚雄心中已經閃出好幾種策略——第一,硬拼,打倒面前這尊瘟神奪路而逃;第二,軟磨,想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將眼前這局面支應過去,然後奪路而逃;第三,逃跑,利用自己對地勢的熟悉,甩開對方儘速隱遁離島。
他想辦法快,作出決定更快——跑!
不等火狼反應過來,西楚雄一轉身,竟然像脫困的野狼一般,朝遠處跳躥而去,模樣看上去甚是滑稽。
他不逃還好,這一逃,至少證明他心內有鬼,行跡可疑。
只是微微一怔,火狼便縱身躍起,朝他飛步追去,但是西楚雄的速度着實太快,眼見着已經奔到沙灘邊,一個猛子扎入水底。
火狼傻眼了。
若論陸地上的功夫,他自認比許多人都強,卻偏是個旱鴨子,不識水性,就在他無可奈何之時,一道白影從身邊掠過,直撲向水中,像水鷹獵魚般,揪着西楚雄的衣領,將他帶回岸上,重重扔在沙地上。
“說,夜璃歌在哪兒?”
冷冽的聲音,魔鬼般陰沉的面孔,黑暗雙眸中散發着森冷的戾光,縱然西楚雄身爲一方梟霸,也不禁倒吸一口寒氣!
這男人,好重的殺意!
他的感覺沒有錯。
對於任何一個敵人,傅滄泓便是這樣的面孔,尤其是那些敢傷害夜璃歌的人,他的怒火會越熾越烈,最後焚滅的,不僅僅是他自己,他的情感,甚至是——整個天下。
是恨吧。
是那樣強烈的恨。
愛有多深,恨便有多重。
沒有深刻愛過的人,便不會明白,恨的力量有多麼可怕。
“她……走了。”不用別的言語,西楚雄也能精確地判斷出他的身份。
“走了?”俯下身子,挾帶着一股泰山壓頂般的強大氣勢,傅滄泓的目光更加陰狠,一掌摁落在西楚雄肩上。
“咯嚓——”肩骨碎裂的聲響,聽在耳裡清晰可聞,西楚雄臉色蒼白,冷汗大顆大顆從額上浸出,卻咬死了嘴脣,不令自己發出一絲痛呼。
就算是死,也要維護西楚氏最後的尊嚴,在這一刻,心中的信念,卻愈發變得清晰起來。
不想,他流露出的,視死如歸的神情,卻讓傅滄泓心內一動,收回鋼鐵般的手,雙眸依舊冷冷地注視着他:“你,沒有騙我?”
他態度的和緩,令西楚雄猛然看見一線生機,也敏銳地感知到,要如何做,方能避開這一場滅頂之災,當下,他將頭往旁邊一撇,做出副寧死不屈的模樣。
傅滄泓陰沉沉地笑了。
那笑聲難聽到極致,就像夜晚山坳裡的老鴰。
頭上白晃晃的陽光灑下來,映出他那張扭曲猙獰的臉。
是一張能令天下所有人肝膽欲裂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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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張夜璃歌還不曾見過,但終究有一日會見到的臉。
是一張常年被鮮血浸泡,被殺戳雕鑿的臉。
西楚雄只看了一眼,便緊緊閉上了雙眼。
縱然他生性蠻暴,可也不敢面對這樣的一個人。
“希望你沒有騙我,”好半晌過去,他才聽見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否則,我會將捏碎它一樣,一寸寸捏碎你的骨頭!”
說話間,一塊堅硬的花崗石在傅滄泓指間,以極其緩慢的方式,變成幾許粉末,灑落在西楚雄的臉上。
做完這一切,帝王的面容恢復正常,輕輕拂去指間殘屑,穩聲叫道:“火狼。”
“皇上,有何吩咐?”
“這地方——”轉眸朝身周看了看,傅滄泓用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語氣道,“朕很不喜歡,讓它消失吧。”
消失?
西楚雄幾乎想從地上跳起來,阻止這一切——無論如何,這是他辛苦經營數十年的根據地,是他的心血所在!
可是理智告訴他,如果他真這麼做,其結果只有一個——和這座島嶼一起沉入地獄!
他不是蠢人,所以,在傅滄泓轉身的剎那,他便高高地跳了起來,再一次如野豹般躥向沙灘。
“皇上,爲什麼不殺了他?”
“喪家之犬,何以言勇?”傅滄泓卻以一種極其不屑的語氣說道。
通常,強大的人都容易自信,因爲自信,他們會輕視對手,因爲輕視對手,而埋下不必要的禍端,縱然陰狠如傅滄泓,也逃不過這樣的規律。
火狼皺皺眉頭,知道再勸無益,只能轉身,去執行傅滄泓的命令。
一刻鐘後,兩隻船同時駛離石荒島,又一刻鐘後,石荒島上響起連串“轟隆”巨響,滾滾濃煙挾裹着明黃的火焰騰上半空,無數的石塊飛起來,又落下去……情景,蔚爲壯觀。
但一切並沒有結束。
隨着爆炸的進一步增強,整個島嶼從中間裂開一個十字形的豁口,然後慢慢分裂開來,散成無數的小丘,緩緩地,沉入江山之中!
已經游出很長一段距離的西楚雄從水裡冒出頭來,呆呆地看着這一切,只覺遍體生寒,仿若泡在數九寒冬的冰河之中。
那個男人……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他思考的這個問題,不久的將來,全天下的人都會思考,甚至很多年後,還有史家們,小說家們,寫戲劇話本子的人,繼續思考。
可是,都沒有答案。
縱然是那個與他一生息息相關的女子,都無法精準地把握他的喜怒哀樂。
快樂的時候,他可以像個孩子;
愛着的時候,他可以是天底下最溫柔的丈夫;
可是當恨意主宰心志,他的手段,卻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暴君都更血腥和殘忍。
所以,當夜天諍第一次認識他,便給出梟雄潛龍的評價。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便是——乖戾。
不正常的成長環境,扭曲了他的性格,也使得他對感情的要求,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苛刻。
愛,就是愛。
恨,就是恨。
如此的鮮明。
如烈火和玄冰,永不相融。
……
一串清鳴從空中灑落。
夜璃歌擡起頭,美麗的臉龐如向日葵般,散發着明亮的光芒。
轟——轟——轟——
遠處傳來的巨大聲響,讓她不禁挑了挑眉——炸藥?在這浩浩江水之間,怎麼會有人使用炸藥?而且,像是……石荒島的方向?
難道是他?
仿若福至心靈,一道亮光驟然自腦海裡閃過。
“調頭。”不假思索地,她立即對掌舵的傅滄驁道。
傅滄驁卻不滿地揚起濃眉,彷彿要反駁她,可瞅瞅她的臉色,到底作罷。
於是,一葉輕舟,向石荒島的方向再次駛去。
半個時辰後。
輕舟抵達石荒島的位置,可那裡,已經只剩一片寬廣的水域,什麼石城、島嶼,都不見了。
就連一向神情冰冷的西楚泉,都不禁變了顏色,清湛眸中,瀉-出絲悲哀——孃親,孃親……不想泉兒這一去,竟再也見不着您,不過,這樣也好,您就能永遠安眠,離開這令您傷心絕望的地方了……
曲膝跪於船頭,西楚泉雙掌合在胸前,口中喃喃自語,像是在禱告什麼,也像是在,與某位至親之人,說着貼心的話語。
極目眺望,夜璃歌傾力尋找着那人的影子,可是茫茫天水間,唯有幾隻翩飛的水鳥。
“君在滇江頭,妾在滇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空對一江水!”
她不由滿目悵惘地低聲吟道。
身後,兩個男子同時一震。
傅滄驁氣息驟冷,他雖然聽不懂,可她神情間的低落,卻讓他的心驀地一痛。
而西楚泉,則是另一番況味——她所吟誦的詩,他卻是聽明白了——原來,她的心中,早已揣着一個人哪。
那個人是誰?竟然能令如此高傲的她,魂牽夢縈?
……
傅滄泓很茫然。
也很憤怒。
他恨這遼闊的天與地,將他們如此無情的分開。
這讓他很無力,無力到又生出殺人的衝動來。
其實,他只要多停留那麼一會兒,便能看到夜璃歌的船。
但是他卻下令離開。
鬼使神差。
沒有別的解釋,也沒有人催促他。
不知道爲什麼,一向心有靈犀的他們,偏偏在那一刻,沒有聽到彼此的聲音。
“皇上,是立即轉回北宏嗎?”火狼站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道。
“回北宏?”傅滄泓的聲音有些飄忽——本來,他已經安排好一切,讓馮翊代掌朝政,就是想趁着這機會,定下自己與夜璃歌的事。
不曾想,不曾想他又一次弄丟了她。
就這樣回北宏嗎?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
可是他,又該往哪裡,去找她的璃歌呢?
“血蝠呢?你有沒有帶出來?”
“啊?”火狼面色微變,“皇上,屬下——”
“朕知道,血蝠奇毒無比,對你傷害極深,所以這次,讓朕親自來吧。”
“皇上!”火狼神色大變,“撲通”跪下,“屬下就算粉身碎骨,也絕不能眼睜睜看着皇上甘冒奇險。”
微微俯頭,傅滄泓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死?難道你忘記了,你是朕的奴才,一生一世都是,倘若朕不教你死,那你便不能死。聽着,你非但不能死,還得立即趕回北宏去,馮翔那小子,朕着實有幾分不放心,還有樑玖吳愷,都是不讓人省心的主兒……”
“皇上!”聽着他這樣乖張卻貼心的話,火狼的眼眶溼潤了。
“……朕要找到她……”傅滄泓又將目光轉向飄渺江水,“這天下啊,實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