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聲,夜璃歌甫落一子。
“母后。”傅延祈搔搔腦袋,“孩兒怎麼看不明白。”
夜璃歌不理他,又落一子。傅延祈只得在一旁傻看着,直到整盤棋形成,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擡起頭,他用無比祟敬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母親——在她的手中,彷彿任何腐朽,都能化爲神奇。
“母后,你教教我。”
“這個,是沒法子教的,你就在這兒,自個兒悟吧。”夜璃歌讓他在桌邊坐下,自己起身,緩步走開。
行不多遠,卻見安陽青璃站在水池邊,正對着池水發呆,夜璃歌沒有驚擾他,只是靜默地看着。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安陽青璃轉身,步伐僵硬地朝側殿走去。
這孩子,肯定有什麼心事。
夜璃歌並未深究,而是叫宮侍擡來桌案,在院中鋪排開筆墨紙硯,她今兒個心情極好,故此想題賦一篇。
提筆在手,眼瞅着重重宮闕,道道飛檐,她忽然間詩情勃發,提筆如走龍蛇,剎那間便成一篇長賦,正要擱筆,後方忽然響起擊掌之聲,夜璃歌轉頭,卻見傅滄泓正含笑看着她。
“歌兒,你這篇賦文筆力千鈞,超塵拔俗,足可載入史冊。”
夜璃歌但笑不語,在紙末留下姓名及年月日。
“母后,”傅延祈的聲音忽然響起,“祈兒已經懂了。”
“是嗎?”夜璃歌和傅滄泓一同走到他身邊,卻見傅延祈快速拿掉枰上所有棋子,然後一着一着重新擺好,竟然一子未錯。
“母后?”小傢伙擡起頭,喜滋滋地看着她。
“光能擺,那還不夠,你得仔細說說,這其中因由。”夜璃歌半蹲下身子,定定看着他的雙眼。
“這個——”傅延祈臉上的興奮消失了,小嘴撅起,“祈兒說不上來。”
“說不上來,那是你的道行還不夠深。”夜璃歌言罷,站直身體,“曹仁。”
“奴才在。”
“且去書庫,取上古棋籍來。”
“是。”曹仁答應着離去,不一會兒,捧來幾本珍貴的古棋藉。
“祈兒,這是蒸籠入門,你且拿去,好好研習,若有心得,且告訴母后。”
“孩兒遵命。”傅延祈像是得了寶貝一般,把棋籍緊緊抱在懷裡,蹦蹦跳跳跑走,看着他歡快的背影,夜璃歌不由勾起脣,笑了。
“你啊。”難得見她霽顏,傅滄泓不由擡手,捏了捏她的臉頰,“真是太寵他了。”
“這樣不好嗎?”夜璃歌的目光變得深邃,“我倒是願意多寵寵他。”
傅滄泓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只能展臂將她擁入懷中。
庭院裡安寂下來,唯有枝上瓊花的花瓣,紛紛灑灑而落,沾上他們的髮絲。
……
端坐在案後,傅滄泓的目光淡淡從案前男子的臉上掃過。
“你且尋個因由,去唐家一趟。”
“唐家?”戶部尚書陸延之擡頭,“微臣,不明白……”
“傳達朕的意思,就說唐家重信守義,實乃我朝諸商賈之典範,戶部頒匾褒獎之。”
陸延之還是一臉霧水——雖說唐家對北宏的財賦稅收實有諸多貢獻,但還不至於,重要到讓朝廷示媚交好的地步。
“這樣吧,”傅滄泓也不好當面交代自己真實的用意,“朕派一個人隨你一道兒去。”
陸延之輕籲一口氣——有皇帝這句話,他心中的石頭便算是落地了。
安排好一切,傅滄泓又拿起奏摺細讀,並一一作了批示,他最近處理政事越來越得心應手,也十分有成就感。
眼見着殿外天色將至黑盡,曹仁方悄步走進,侍立於案前,小心翼翼地道:“皇上……”
“嗯?”傅滄泓擱下筆,擡手揉揉酸脹的後脖頸。
“晚膳已經備得,是否依然傳往龍赫殿?”
“今夜月色如何?”
“齊稟皇上,月朗星稀,蒼穹明淨。”
“既如此,你且領着人,將御宴移至園中,再去請皇后和太子。”
“奴才遵旨。”
待傅滄泓走進御花園時,但見四圍琉璃燈盞高懸,照得滿院燦然,枝梢上的花朵兒也更加豔麗,夜璃歌攜着兩個孩子,已然落座。
傅延祈和安陽青璃剛要起身行禮,便被傅滄泓擺手止住:“坐,都坐。”
目光從佳餚美酒上掃過,他又道:“取玉壺和琉璃樽來。”
曹仁早已親手捧來器具,畢恭畢敬立於一旁,傅滄泓親自執玉壺,斟了一杯酒與夜璃歌,眸中滿是笑意:“歌兒,請滿飲這一盞。”
夜璃歌微笑接過,啓脣將杯中漿紅色的液體飲盡,隨即輕讚道:“真是酒醇味美,讓人沉醉。”
“父皇,我也要喝。”
“好。”傅滄泓點點頭,也斟了一杯與他。
傅延祈接盞,擡手便朝口中灌去,繼而大聲咳嗽起來。
一名宮女趕緊過來,輕輕替他捶着背,傅延祈好半天才回過氣來,臉上不由浮起幾絲窘色,低聲喃喃道:“我真沒用。”
“再多喝幾杯就好了。”傅滄泓卻全然不以爲意,又給他斟了一杯,夜璃歌將其擋住,生嗔道,“你這是做什麼?小心把孩子灌醉。”
“醉了怕什麼?”傅滄泓笑着,掃她一眼,“且讓他醉去。”
說話間,傅延祈已然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臉頰上頓時浮起幾許酡紅,看上去甚是可愛。
“殿下醉了,”隨侍的宮女湊過來,“殿下,且讓奴婢服侍您休息去吧。”
“不,”傅延祈卻一把將她推開,張臂抱住夜璃歌,口舌不清地道,“我,我沒醉,我要母后,母后抱抱……”
擱下杯子,夜璃歌俯身將他抱起,橫擱在膝上,傅延祈臉朝着她的小腹,鼻翼一張一合,嗅着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幽幽香氣,不一會兒,便呼吸均勻地睡去。
“讓人把他抱走吧。”傅滄泓在一旁,忍不住道。
“就讓他多躺一會兒吧。”夜璃歌滿眸疼寵,看得傅滄泓好不嫉妒。
耳聽得一更鼓響,夜璃歌道:“夜已深了,且讓他們撤席吧。”
傅滄泓點頭,令曹仁領着宮侍,撤去酒宴,自己站起身來,扶着夜璃歌,返回龍赫殿。
將熟睡的傅延祈擱在錦榻上,夜璃歌方除去身上的鳳袍,轉頭見傅滄泓腳步蹣跚,因道:“不若,我讓人給你煮碗醒酒湯,如何?”
傅滄泓坐在幾邊,用手輕輕捏着眉心:“這些事曹仁自會操持,你不必掛心。”
說話間,曹仁已然捧着個漆盤走進,裡面果然盛着碗芬芳四溢的醒酒湯,並兩杯香茶,及三碟子精緻的糕點,他趨身近前,將漆盤擱在桌上,將裡面的湯羹、香茶,並糕點一一齊整地擱在桌上,方悄沒聲息地去了。
夜璃歌走過來,親自端起銀碗,用湯勺妥了湯汁,喂與傅滄泓,口內淡然道:“這奴才,倒是挺精細的。”
“嗯。”傅滄泓點頭,頭微微朝後仰着,臉上流露出十分迷醉的神情,竟就那樣靠着桌沿,鼻息深沉地睡去。
真是倦了。
放下碗盞,夜璃歌站起身,爲他褪去身上外袍,扶他起來,慢慢走向牀榻。
立在牀上,看着那一大一小安然而臥的父子倆,她的心中忽然充滿無窮無盡的溫暖。
格外舒適熨心,對一個女人而言,有疼愛她的丈夫,有活潑可愛的兒子,大概,這樣的人生,便足稱完滿了吧,只是她夜璃歌,從來都不是普通的女子。
縱她想甘於平庸,上天也絕對不會允許她平庸。
燈,滅了。
人影自隙開的殿門中走出,沒入濃郁的夜色中。
“啾啾,啾啾——”
一隻夜鳥鳴叫着,自空中飛過。
人影佇立在花樹下,仰頭張望着,默然良久,方纔折回殿中。
耳聽得女子側身在枕邊躺下,傅滄泓繃緊的心絃,方一點點鬆馳。
……
“母后。”稚子的呼聲,將夜璃歌從睡夢中喚醒。
她睜開眸,恰恰迎上傅延祈那雙明亮得宛若辰星般的瞳孔。
“睡醒了?”
“嗯。”傅延祈張開雙臂將她抱住,重重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母后,你好漂亮。”
“母后很漂亮嗎?”
“對,母后就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漂亮。”
“你這小嘴兒啊,”夜璃歌伸手在他的臉蛋上捏了一把,“就像喝了蜜一般地甜。”
“母后,”傅延祈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雙眸閃亮,“今天母后打算教祈兒什麼?”
“起來吧,起來再說。”夜璃歌一邊說,一邊坐起身來,拿過外袍替傅延祈穿上,早有宮侍捧着器皿走進,在屏風外一字排開,斂聲靜氣地等候着他們起身。
只因他們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一家人,所以,在他們面前,不能有絲毫差錯。
光洗漱更衣,便用了半個時辰,爾後,宮侍們又送上早膳,看着父子倆在桌邊坐下,夜璃歌因問:“安陽公子呢?”
“齊稟皇后娘娘,奴才剛剛已經去看過了,安陽公子至今未起呢。”
“還沒起來?”夜璃歌微愣,自己起身,親往側殿,欲推門時,卻發現殿門是敞着的,她愣了愣,旋即推門而入,卻見牀上的被褥疊得齊齊整整,安陽青璃卻不見人影。
奇怪,這大清早的,他會去哪兒呢?
當下,夜璃歌闔上殿門,重新走出,喚來兩名宮侍,吩咐道:“你們且四下裡找找,看看安陽公子去哪裡了。”
“奴才遵旨。”
兩名宮侍領命而去,不多時,其中一名返回稟報道:“回娘娘,安陽小公子在竹林裡。”
“竹林?”夜璃歌微微一怔,“有沒有瞧清楚,他在做什麼?”
“這個——奴才不敢靠近,是以並沒有看清。”
“知道了。”夜璃歌擺手令其退下,自己移步朝御花園而去,果見安陽青璃蹲在一棵湘竹下,正瞧着什麼。
“璃兒。”夜璃歌走過去,卻見他瞧着一隻死去的白色鳥兒,神情哀傷。
“璃兒。”
安陽青璃恍若未聞,隔了許久方纔擡頭:“姨,它死了,它,它死了……”
“璃兒別難過,”夜璃歌擡手摸摸他的頭,“世間萬事萬物,生生息息,皆有其定數,是人力強求不來的。”
“是嗎?”安陽青璃眼中的哀色一分未減,“姨,那是不是說,璃兒有一天,也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