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七章:夫復何求

阿月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對於她而言,對於一個在深宮裡時刻膽顫心驚求生存的女子而言,感情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寄託,可是現在,這份寄託沒有了,消失了。

活着。

活着還有意義嗎?

阿月瞪大雙眼,呆呆地躺在牀上,看着帳頂。

一天一夜過去了,沒有人瞧她。

兩天兩夜過去了,還是沒有人瞧她。

也許,就這樣死了,被一條薄薄的席子裹着,擡出去,朝某個坑裡一扔,也就完事了。

像她這樣的人,命賤如蟻,多一個,少一個,並沒有人在乎的。

夜,慢慢地黑盡。

頭暈眼花的阿月爬起來,扶着牆壁慢慢朝外走,院子裡靜悄悄地,一個人影都沒有,她其實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到哪裡去,想到哪裡去,只是下意識地朝前走。

最後,她走到一方池塘邊,停了下來。

月亮又大又圓,高高地懸在天上,擡頭朝天空看了看,阿月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恍惚,沒有真實感。

要是跳下去,感覺會怎麼樣呢?

阿月這樣想着,果然擡起腳來。

後面,一聲輕輕的嘆息傳來。

“誰?”阿月驀地轉頭,卻見一抹淡淡的影子,站在深鬱的夜色裡。

“我不會救你。”很冷的一句話,飄進阿月耳中,“這個世上,沒有人能救你。”

“我知道。”阿月的心,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出奇空明。

“如果你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着嗎?”

“活着……太累。”

“活着太累?也是,那麼,你就去死吧。”對方似乎存了心要給她添堵,竟然這樣說。

阿月本來就絕望了,她再次轉頭,一縷歌聲忽然悠悠傳進她的耳裡:“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阿月怔怔地聽着,聽着,腦海裡漸漸浮現出那美麗的景象,求死之心也漸漸地淡漠了。

待她真正回神時,四周寂寂,哪裡還有什麼人?彷彿剛纔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幻。

就在剛纔那短短片刻裡,這個女孩子心中發生了驚濤駭浪般的變化,她從此將變得勇敢,堅強,無畏,只是,從外表上看起來,她和從前一樣。

阿月靜靜地回到自己的屋子裡,靜靜地等待着黎明到來,當第二天太陽升起時,她走出屋子,和所有宮侍一起幹活。

日出日落,星斗轉移,這世間不會因爲少了誰,便停止運轉,也不會因爲多了誰,就更加精彩,活着的人,將繼續活下去,不管有沒有希望,而過去的一切,也已經成爲過去……

……

“今歲戶部存銀已達四千萬兩,皇上,這是帳冊。”嚴思語說着,恭恭敬敬將帳本呈遞御前。

傅滄泓接過,只很隨意地略作瀏覽,目光卻轉向戶部尚書:“朕想知道,今歲各州郡增添人口多少?可有老弱貧病而無依者?”

“皇上真是仁德,微臣替天下百姓深謝皇上,經戶部覈實,現全國各州郡有人口一億四千八百五十一人,凡老弱貧病者,皆有所依,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戶部尚書躊躇。

“你爲何不說?”

“微臣有個大膽的想法。”

“且說來。”

“在各州郡廣設濟善堂,援助那些需要援助之人,再則,便是惠民署、清淨齋,也需要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

“嗯。”傅滄泓點點頭,“那你便會同各部仔細覈算,然後上呈於朕,朕希望,朕希望有一天,民無怨聲,路不拾遺,匪盜不興,天下大治。”

“臣等遵旨。”

待衆臣退下,傅滄泓又伏案批折,處理完所有政務,方纔返回內宮。

進得殿門,繞過屏風,卻見夜璃歌正端坐在桌後,提筆揮墨。

傅滄泓走過去,在桌邊立定,仔細看時,卻見她繪了幅千里江山圖,其浩蕩遼闊,氣象萬千,令人歎爲觀止。

“歌兒心中,果然藏着千溝萬壑。”傅滄泓忍不住讚道。

夜璃歌並不理睬他,直到最後一筆畫完,方纔擱下筆,深吸一口氣:“滄泓,這是我爲你畫的,你看看如何?”

“爲我畫的?”傅滄泓略吃了一驚。

“是啊,再過些時日,就是你的生辰,我也無別物可贈,所以手書一幅,你看看,如何?”

“妙啊。”傅滄泓連連點頭,“這可比什麼都強。”

夜璃歌點點頭,走到旁邊的壽山爐旁,揭開蓋子,往裡面加了幾塊香炭,嫋嫋的菸絲在空中瀰漫開來。

“滄泓,你處理了一天朝事,想必也累了,先歇着吧,我給你沏壺茶。”

傅滄泓心裡樂不可支,自然依從,走到一旁坐下,目光跟着夜璃歌打轉,看着她親手沏了杯香片遞過來,他伸手接住,送到脣邊,慢慢地飲下,雙眼卻始終凝在夜璃歌的臉上。

“你做什麼這樣看着我?”

“你是我夫人,我不看你,看誰?”

“都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沒有厭倦?”

傅滄泓搖頭:“我永遠都不會厭倦,永遠都不會。”

兩人便沉默下來,一時誰都沒有言語,任由時光靜靜地流淌着。

其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有時候,也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

彈琴、下棋、賦詩、論政……夜璃歌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才智,足令天下萬萬男子臣服,傅滄泓自然是偷着樂。

他很願意陪着她,很願意看她做自己喜歡的事,很願意儘自己的可能寵她,很願意……總而言之,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他做什麼都願意。

得此佳人,夫復何求。

從前,夜璃歌牙尖嘴利,鋒芒畢露,可是,現在她越來越安靜,就像一幀淡淡的畫兒,無論安插在哪裡,都足稱完美。

傅滄泓開始了他一生最恬靜的時光,每日裡上朝議政,下朝後回到後宮,便陪着夜璃歌,兩人郎情妾意,片刻不忍分離。

庭院裡的瓊花開得愈發地嬌美,尤其是清晨時分,沾了露珠的花瓣,就像一位婀娜的佳人,不勝嬌羞。

夜璃歌愛去了鳳袍,着少女時的長裙,亭亭立在欄邊,每每這個時候,傅滄泓望見她,便會懷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初見她時的犀利,殺伐果決,似乎都被另一種韻致所取代,是經歷了風霜洗練之後,對於人世的一種沉澱。

她越來越嫺靜了,只呆在後宮裡,哪兒也不去,而過去的那一切,也從來沒有發生過。

“娘娘,好奇怪啊。”

一名宮女不禁嚮明姑耳語道。

“好好做事,別亂嚼舌根子。”明姑瞪她一眼。

不過,倘若下面人以爲夜璃歌這模樣,便是很好說話,卻是大錯特錯,對於普通人,她只是懶得理會,一切教給明姑去處理。

眼見着漸漸入冬了,夜璃歌命明姑開始打點各宮裡的用品,以及各色對外官的賞賜。

只是,年關將近時,夜璃歌卻忽然病了,說是風寒入體,傅滄泓的心一下子便懸了起來,每日裡守在牀榻邊,片刻不肯離去。

“滄泓。”夜璃歌倚在牀榻上,面容微微有些泛白,“我這身子不要緊的,你還是去御廚房吧。”

“你住嘴。”傅滄泓第一次發了火,“乖乖躺着,別說話。”

夜璃歌只好不言語了。

傅滄泓柔和了臉色,又道:“你要什麼,只管告訴我,我讓下邊的人辦去。”

夜璃歌看着帳頂想了一會兒:“那麼,就讓御廚房做幾道南邊的小菜吧。”

不等傅滄泓說話,曹仁早應了,忙忙地辦去。

夜璃歌這才闔上雙眼:“滄泓,我有些累了,你,你也先出去吧。”

“好。”傅滄泓站起身來,提起被子輕輕覆上她的身,“我先出去,你好好躺着。”

錦帳落下,遮蔽了夜璃歌那絕色的容顏。

殿閣裡安靜下來,夜璃歌側耳傾聽着四周圍的動靜,確定所有人都離開了,方纔坐起身來,從枕下摸出面鏡子,拿在手裡,對鏡端詳。

鏡中的女子還是那樣美,彷彿十數年來從未有過任何改變。

夜璃歌啊夜璃歌,你這一生,也可稱完滿,該得到的,你都得到了。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或許,她應該好好地想一想,抽身離去之事。

她不知道,傅滄泓一直屏息立在外面。

他的手心裡,緊緊地捏着一把汗。

似乎每次都這樣,每當她“出現異常”時,他就會有所反應。

夜璃歌,你知不知道呢?

知不知道我在惦念着你?

知不知道……我是如此恐懼失去你。

如果失去你,這個世界對我而言,是如此地荒涼。

他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那未可知的結果。

心頭惴惴,就和多年前相遇之時一樣。

就在他等得快絕望時,殿門終於開了,他一眼看到她,不禁撲上去,緊緊將她抱住,眼淚奪眶而出,滾進她的衣衫裡。

夜璃歌方纔的計劃再次被打亂,忽然間有些明白,只怕此一生此一世,她是難以擺脫這個男人了。

他不用權勢壓制她,不用陳規陋束縛住她,只用一根極細極細的線,牽絆住她的心。

那根線,叫作——情絲。

人世間最脆弱,也最堅韌的一根絲。

夜璃歌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難道世間,真有所謂命數,真有所謂前緣註定?

是啊,上蒼造物,有誰能完全看懂?

剎那相逢,也許會註定一生。

是嗔,是怨,是恨,是悲傷,是痛苦,是絕望,是溫暖彼此,還是深深相愛?

愛與恨,是與非,從來就沒有那樣分明的界限,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有太多的機會,可以置他於死地。

她有太多的機會,改變整個天下的格局。

她有太多的機會,改變整個人生。

只是,只是啊只是——

“璃歌。”他緊緊地抱著她,拼了命地去感應她的所思所想。

“滄泓。”夜璃歌擡手摸了摸他的臉龐,“你乖乖的。”

想不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兩個人不由同時失笑,先前那緊張的氣氛也爲之淡了。

“爲什麼要把自己關起來?”

“……”夜璃歌沉默。

她無法告訴他,自己想要離開,亦無法告訴他,有時候心情會很糟糕,想離開這個世界,去往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心卻總是惦念着這個男人,怕他孤單,怕他難過,怕他吃不飯,怕他睡不好覺……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

所以,纔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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