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麼?”
“果實。”
傅滄泓擡頭朝樹梢上看了一眼,那兒確實結着一咕嘟一咕嘟的果子,他於是湊到她的臉頰邊吻吻她:“想吃嗎?想吃我就給你摘去。”
夜璃歌眼裡閃過絲亮光。
下一個瞬間,傅滄泓已然將一串顏色漂亮的果子,遞到她面前,夜璃歌微微踮高腳尖,銜住其中一枚果子,輕輕咬破,那甜津津的液體立即在脣齒間浸染開來。
“好吃嗎?”
“好吃。”夜璃歌正準備再嘗一顆,臉已經被傅滄泓掰過去,他的吻深沉而細膩,略略有些顫抖。
夜璃歌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紅色的葉片從枝梢上紛紛而落。
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貴的,都應該好好地品味。
纏綿了好久,他們才分開。
“璃歌,你就在這兒,我去讓他們把飯菜送來?好嗎?”傅滄泓的嗓音很輕,帶着幾絲魅惑。
“嗯。”夜璃歌點點頭,微微仰起頭來,朝天空深處看去,微微吹過的風,拂起她的裙衫,讓她整個人似乎都要飄起來……
飄起來……
到雲裡去,到……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去,她可以像鳥兒一樣奔跑,歡笑。
傅滄泓再次邁進院門時,驀然怔住。
他知道他的妻子很美,可是她的身上,總流露出一股奇怪的氣息,似乎這塵世之間,並沒有什麼,是可以留住她的。
縱然他們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是偶爾,她還是給他一種抓不住,摸不着的感覺。
傅滄泓看了她許久,他難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覺——有些時候,他渴望她能回到地面上來,這樣他可以牢牢地把她綁在身邊,一生一世都不會失去她。
可有些時候,他也更寧願她這樣飄忽着,因爲他清楚,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纔是最快樂的,也是最像她的時候。
完美得像一個精靈,單純得像孩子,不沾染這世上任何一粒微塵。
“我會保護你。”他聽到自己在說,“會盡我所能保護你。”
夜璃歌似乎聽到了他的話,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從樹枝上飄然而落。
赤裸着雙足朝他走過來。
“滄泓。”
她喊着他的名字,眼裡閃爍着興奮的光。
她細細地親吻他,含着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炙烈。
於是,他們吻得更加瘋狂。
傅滄泓飛起來,把他最心愛的女人帶入密林深處,他們激烈地擁吻着,忘卻了整個世界。
也許,對一對真正相愛的男女而言,一生再長,也覺得很短。
倘若並不相愛,縱然只相對片刻,也會是一種煎熬。
愛或不愛,更多的時候,只是出自本心。
曹仁提着飯菜走進院裡,將食屜擱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他已經熟悉了這一對帝后相處的方式,也知道他們在什麼時候,需要真正的安寧。
六天六夜,沒有人去打擾他們,傅延祈穩穩地駕御着整個朝政,而後宮,則是安寧的。
也許,一段真正的感情,真地可以創造奇蹟,天下從來沒有這樣安寧的局面,不管內宮外朝,再沒有利益之爭,所有人各安其位,做着屬於自己的事。
“璃歌。”男子仰面躺在樹杈上,右手輕輕地撫弄着夜璃歌滿頭烏絲。
“嗯。”
“你還想去哪裡?”
夜璃歌翻了個身,懶懶地趴在他懷中,把臉孔深深埋進他的懷抱裡。
“我現在很懶,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好好。”傅滄泓口吻寵溺,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只要他力所能及,都願意滿足她。
“累了。”夜璃歌像蚊子一樣小聲哼哼。
“什麼?”
“我累了,真想找個地方,好好地安靜下來,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去管,每天只看看林子裡的鳥兒,這裡逛逛,那裡逛逛,滄泓,你說,好不好?”
“好,如果你想這樣,那就這樣吧,等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江湖,遊蕩江湖去。”
“真的?”夜璃歌擡起頭來,眼裡閃過絲亮光。
傅滄泓擡手刮刮她精緻的鼻樑:“小傻瓜,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是啊。”夜璃歌脣瓣微微隙開,露出幾顆晶瑩而潔白的牙齒,“你什麼時候騙過我?還真沒有呢。”
“那,”傅滄泓擡手,捏捏她的鼻子,“我是不是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對,你是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是我夜璃歌,一生最愛的男人。”
傅滄泓的心,忽然就安靜了——他做了那麼多的事,所想得到的,也只是這個罷了。
他知道。
從一開始就知道,只有當她的心完全屬於他,他們的感情纔會是安全的,而他所貪戀的,也只是這一刻的寧靜。
多少年來風雨無悔,只是想要你心中的完美。
……
傅延祈十指緊攥,將那軸聖旨揉成一團——走了,他們又走了,把這座宏偉的宮殿留給他。
如今,他已是這天下的半個主人,可心裡卻並無半點快樂,更多的,是失落,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
緩緩地,他走出寢殿,沿着長廊走到龍赫殿前,伸手推開殿門,走了進去,在大殿正中坐下,姿勢散漫,目光遊移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這是她住過的地方,到處都瀰漫着她的氣息。
傅延祈忽然傻傻地笑起來——他這段心事,要如何才能讓人知曉?又要如何,才能釋懷?
想忘卻不能忘的憂傷,想見卻不能見的痛苦,夜璃歌,夜璃歌……
終於沒有人了,終於,他可以放縱自己的情感,大哭,大笑,大痛,大悲,沒有人會把他當成瘋子,也不會有人嘲諷他,他可以把自己的心從胸膛裡拿出來,捧在手裡細細地看,那裡面,裝了一個人,叫作——夜——璃——歌——
……
“陽春麪,好吃的陽春麪……”
石頭山道旁,搭着一個簡易的木棚子,裡邊竈臺旁,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正揮舞着鐵勺,熟練地將煮熟的麪條撈進碗裡,再灑上香油、蔥花,澆上醬醋、肉餡……
“陽春麪來吶!”男孩子一面喊,一面將一大碗麪條端到桌上,在圍布上擦擦兩隻油膩膩的手,臉上流露出憨實的笑,“客官,您的面好了。”
客人一般會放下七八個銅子,然後操起竹筷開始享用,倘或有同路的,便會說一些掌聞見故。
“客官,您要的麪條。”小夥子剛把麪碗擱到桌邊,旁邊一個眼尖的大漢將手中竹筷往桌上一拍,粗着嗓子叫道,“這怎麼回事?爲什麼他們碗裡有荷包蛋,我們的沒有?”
“這位客官,”小夥子賠着笑臉道,“他們的面,價錢跟您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漢子瞪大雙眼,不依不饒。
“他們的面,是十二個銅子一碗,您的,只要六個銅子。”
若是尋常人,倒也還罷了,可這漢子似乎有些渾不講理,厚厚的嘴脣抖了抖:“也給爺加一個蛋來。”
“那這——”小夥子搓搓手,眼裡的意思很明白。
漢子兩眼再次豎起:“怎麼着?你小看爺,怕爺給不起你銀子?”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小夥子連連擺手,雖然有些不情不願,還是回到竈臺邊,很快煎好一個荷包蛋,擱在碗裡,再重新端到漢子面前。
漢子這才作罷,用竹筷挾起那荷包蛋,塞進嘴裡,三口並作兩口,嚥了下去,又飛快地吃完大碗裡的面,喝了麪湯,將竹筷一擱,放下幾個銅子,便站起身來,甩開步子朝外走。
“噯!”小夥子追出來,“大哥,您的面錢,您的面錢——”
大漢哪裡理他,自顧自走得飛快,轉瞬間便沒了人影,小夥子只好自認倒黴,自己回到桌邊,把那大碗給收了。
旁邊人冷冷看着,並沒一個人吱聲。
客人們三三兩兩散去,那一對並不引人注意的夫妻也站起身來,走出木棚。
“客官!客官!”小夥子追出來,“您的錢,您的面錢給多了。”
男子站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就當是,打賞你的,結個善緣吧。”
“這——”小夥子眼中卻也未見喜色,立了好一會兒,才向傅滄泓深深地彎下腰去,“謝謝客官。”
“倒是個實誠人。”行出一段距離,夜璃歌方纔淡然道。
“確實是個實誠人。”
不提防後方忽然有個人接話。
傅滄泓轉頭看時,卻見一個高眉朗目,揹着褡褳的漢子,瞧其模樣,像是出門在外做生意的,遂朝對方淡然一笑。
“只可惜這年頭啊,實誠人是永遠都發不了大財的。”
“兄臺這話說偏了,卻不知錢財乃身外之物,倘若得之不義,非但不能爲自己積福,反會招禍,倒不如平平安安地好。”
“這位是——”漢子的視線落到夜璃歌臉上,暗贊好一個清俊的公子,心中遂起了親近之意,踏前一步抱拳道。
“此乃吾弟。”傅滄泓搶着答道。
“貴昆仲是——”
“旅客,我們只是尋常遊山玩水的。”
“那倒是清閒,怪道乎沒有一般人的顧忌,只是如今,這天下並不太平,二位還是小心些爲妙,特別是錢財,千萬別外露。”
“謝閣下提醒,卻不知閣下這是——”
“我啊,就一個藥販子,在這一帶的山裡收些藥材,賣到各大藥鋪。”
藥販子?
夜璃歌眼中閃過絲光芒,本來有心想同他攀談,卻接收到傅滄泓阻止的眼神,於是只得打住。
“偶爾路遇,也是一場緣分,不過萍水相逢,該聚時聚,該散時散吧。”
“尊兄倒是個爽快人。”對方勾脣淡淡一笑,“那就,後會再敘。”
三人各自散去。
傅滄泓與夜璃歌走得極慢,一則並無要事在身;二則他們塵心已泯,實在泰然得很。
日暮時分,兩人走進一座小小的城邑,尋了家極小但卻清淨的院落棲身。
半夜裡,卻聽得前院小兒啼哭,接着便是大人說話的聲音:“當家的,你快看看,咱家小虎子這是怎麼了?”
“我瞅瞅。”男人甕聲甕氣的話音傳來,“像是受了寒。”
“看着不像,別不是什麼怪病吧?”
“瞧你這婆子,盡亂說話,什麼怪病不怪病。”
“只是,你倒想個法子啊。”
“這夜半三更的,你讓我怎麼想辦法。”
“我的天啊,我的娘啊,我苦命的兒啊。”女人頓時呼天搶地地哭起來。
夜璃歌不由皺了皺眉頭,本想下地,卻被傅滄泓輕輕摁住。
“要是孩子有什麼閃失……”夜璃歌到底不忍,犟着起來,傅滄泓拗不過她,也只得起身。
兩人到得前院,夜璃歌先擡手敲了敲院門,婦人喪聲惡氣的話音從裡邊傳來:“誰?”
“大夫。”
一聽“大夫”二字,裡面的動靜立刻大了,院門打開,媳婦子並着男人都披衣站着。
“真是天神菩薩保佑。”媳婦子望天拜了兩拜,趕緊側開身子,把夜璃歌給讓了進去。
油燈昏沉的光,映出孩子赤紅的臉。
“快抱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夜璃歌言罷,接過孩子,伸指搭上其脈搏,微微沉吟,然後從袖中摸出文房四寶,開了一張藥單,交給那男人:“且按這方子,去抓一劑藥來,熬成湯汁給孩子服了,明日便好了。”
男人拿着藥單,面現遲疑:“可是這分兒功夫,上哪兒抓藥去?”
“這城裡沒有大點的藥鋪?”
“有是有的……”
“那你便敲門去,按說,是會給開的。”
“那——我且試試。”男人說罷,又轉頭叮囑媳婦子道,“你且留在家裡,好好照顧孩子。”
媳婦子點點頭,用衣裳裹緊孩子,目送自家男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