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歌!”
傅滄泓一直追逐着她,直到城郊的山崗上。
夜璃歌終於停了下來,迎風而立,面對層層起伏的碧樹,開始唱歌,那歌聲清越宛轉,卻又帶着股難以言述的哀怨。
“璃歌。”傅滄泓試探着靠近她。
歌聲忽然止住。
張開雙臂,傅滄泓將她抱住,卻驀然聽得她一陣低泣。
“你怎麼了?”他貼在她耳際低問。
“滄泓……”
傅滄泓心中陡然一陣驚喜,掰過她的臉龐:“你,你清醒了?”
“滄泓,”夜璃歌轉頭看定他的雙眼,“這些日子,我是不是讓你傷心了?”
“沒有。”傅滄泓趕緊搖頭,“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你——”夜璃歌擡起手,冰涼指尖落在他的眉心,然後低下頭,偎入他的頸窩中,兩人就那樣抱着彼此,許久不言語,晚霞燦爛的光灑落下來,映得兩人的身影,好似一株雙生的樹。
“滄泓。”
“嗯?”
“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什麼?”
“這些日子,我必須發瘋。”
傅滄泓一怔,忽然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好一會兒方道:“只是,委屈你了。”
夜璃歌搖頭:“你所做的一切,只能在暗中進行,不能被任何人察覺,否則只會橫生枝節,憑添不必要的麻煩。”
“我懂得了。”傅滄泓深深點頭。
“那咱們回去吧。”
迴轉皇宮,已是半夜,曹仁卻依然領着幫人侍立在院中,並不敢散去,傅滄泓單留下曹仁和姣杏兒伺候,讓其他人迴歸原處。
是夜無話。
之後的日子也並無不同,傅滄泓依然只在龍赫殿裡陪伴着夜璃歌,並不上朝,夜璃歌也偶爾發病,仍然不理人,和傅滄泓置氣,衆人在旁看着,就像是看一幕戲,或許人生本就是一場戲,只是極少人活出真正的自己罷了。
演戲是必要的。
因爲演戲可以拖延時間,可以混淆目的,可以麻痹那些潛藏在暗處的敵人。
本以爲一切可以這樣繼續下去,但一個人的到來,卻讓這齣戲更加複雜。
當那個人走進龍極殿時,傅滄泓驀地屏住了呼吸。
嚴格地說來,他們並沒有真正謀過面,但他卻依然從他的眉宇之間,判斷出他的身份。
安陽涪瑜。
他站在那裡,挺拔得就像一棵白楊樹,一動不動,帶着種骨子裡的清傲,讓傅滄泓不由挑了挑眉。
“我要見夜璃歌。”
他倒是簡單直接,開門見山。
傅滄泓脣邊淡淡挑起絲冷笑:“你以爲你是誰?朕的皇后,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
“你會答應的。”安陽涪瑜眸中有種奇怪的篤色。
兩人對視片刻,傅滄泓終於點頭:“好,朕就安排你們倆見面,你回去候着吧。”
“謝北皇。”安陽涪瑜這才抱拳行禮,轉身步履從容地退了出去。
端坐在龍椅中,傅滄泓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方纔起身退入內幃。
三天後,安陽涪瑜在廣和殿中見到了夜璃歌。
是時她神情茫然雙眼空洞,似對身邊的一切毫無感知,安陽涪瑜注視她良久,忽然拿出樣物事,在她眼前一晃。
夜璃歌依舊毫無反應。
“原來外界傳聞,都是真的。”安陽涪瑜的雙瞳變得幽邃,“不過這樣也好,夜璃歌,這樣無知無覺地活着,總比你清醒地面對所有罪孽要好——其實,你根本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從來不替他人作想,也不替那些真正對你好的人作想,只顧念着自己的兒女私情,夜璃歌,有的時候,我很恨你,恨你肩負着整個璃國的希望,卻又親手將它打碎不過更多的時候,我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無能,扭不轉這冰冷的乾坤,空有滿腔抱負,卻沒地方可用。”
他一邊說着,一邊留心觀察夜璃歌的臉色,見她始終不爲所動,胸中最後那絲希望也隨之寂滅:“看來,是我錯了。”
言罷,轉身就走。
夜璃歌始終像尊冰雕似地坐着,一動不動,彷彿已經老僧入定。
直到傅滄泓走進來。
“歌兒。”
夜璃歌沒說話,繼續保持着原樣。
“歌兒?”傅滄泓眼裡閃過絲詫色,近前一步,“安陽涪瑜已經走了。”
夜璃歌不回答,面上依舊冷冰冰的,傅滄泓擡頭朝四周圍看了看,沒發現任何異樣,那心中更是詫異。
可他並沒有說出口,直等到夜間,所有人都退下了,方擁夜璃歌入懷,柔聲再細細詢問,夜璃歌仍不說話,只是拿過他的手,在他掌心上寫了幾個字,傅滄泓頓時怔住。
飛虹樓。
安陽涪瑜坐在雅閣裡,透過軒窗,瞧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公子。”
“嗯。”安陽涪瑜擡頭,“如何?”
“已經按您的吩咐,佈下各處眼線,只是宏都城中確實風平浪靜,並無任何破綻可尋。”
“那就更奇怪了。”安陽涪瑜雙眸微微眯起,腦海裡不斷回閃過與夜璃歌見面的每一個細節——那個女人真的如外間傳聞,瘋了?
“公子打算怎麼做?”
“不動聲色,維持原樣。”
“是。”
木扇門拉開又闔攏,雅閣裡僅剩安陽涪瑜一人,他靜靜地坐着,偶爾拈起一顆松子,放入脣中。
似乎一切,都脫離了軌道,天下的局勢也愈發混沌,沒有人能瞧得清,命道的最終走向。
他安陽涪瑜並不想做炮灰,與傅滄泓硬頂,但傅滄泓若真地有所疏漏,他安陽涪瑜也絕對不會坐等機會開溜。
如何才能以最少的代價,開創一番新的局面呢?
他暗暗地籌算着。
聽梅院。
男子執一盞茶,歪靠在椅中,看着桌上的蘭花。
很清雅的,淡黃色的蘭花,就像新春裡初綻的蕊兒,引得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那柔嫩的花瓣。
“這盤棋,果然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什麼棋?”一道粗嘎的聲音從旁傳來。
“與你不相干,你還是睡大頭覺去吧,等那個女人什麼時候有難,才輪得到你大顯身手。”
對方不滿地“切”了一聲,奪過他手中的水杯:“西楚泉,你找揍是不是?”
“我難道說的,不是事實?”西楚泉卻仍舊一副從容自若的模樣。
“唉——”傅滄驁懶懶地伸了個腰,靠在椅背上,右腿翹起,擱在左腿上,“真是無聊,無趣!”
“無聊?無趣?”西楚泉哼哼,“那就找個有聊有趣的去處!”
“哪兒都無聊,煩死了,悶死了!”
“我可不是給你開心的。”端起茶盞,西楚泉閒閒地走到一旁。
傅滄驁忽然跳了起來,做了個猛虎撲食的怪臉,在西楚泉身後不住地晃來晃去。
“傅滄驁。”西楚泉驀地轉過身來,“給你件正經事吧。”
“什麼正經事?”
“咱們的銀子不夠花了,你去想法子弄些來。”
“銀子不夠花?”傅滄驁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總算弄明白西楚泉這話的意思,蹙着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方答應聲“好”,然後閃身飛了出去。
“唉,還是武夫好打發啊。”西楚泉挑挑眉,由衷地嘆了聲,然後自言自語道,“說實話,這京都繁華地,其實呆着也沒什麼趣兒,無非是人多幾個,螞蟻多幾隻,還不如在山林裡來得自由快活。”
就在此際,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忽然從隔壁間傳來,西楚泉一震,趕緊穿了過去,卻見自己設計安裝的星象儀正快速飛轉。
“難不成,又有什麼奇怪的事要發生?”他趕緊又奔出屋外,翹首朝空中望去,卻只見晴空朗朗,麗日高懸,白雲悠然,哪裡能看到什麼天象?
西楚泉暗叫糟糕,不過卻只能暫時作罷,細琢磨小一會兒,又回去喝茶消閒了。
卻說傅滄驁出聽梅院後,哪裡也沒去,直接潛入大內銀庫,偷了一包銀錠出來——在他的觀念裡,皇宮裡的東西,就是自家的,慢說那些禁軍抓不住他,便是能抓得住他,只怕北宏也沒有哪條王法可以管束他。
真是件美妙不過的事兒。
如果他拿了銀子就走,自然再不會有後面的事兒,可他翻上院牆正欲離去之時,卻遠遠瞧見了那個女子,於是,腳步便再也挪不動了。
他騎在牆上,隱在樹蔭裡,就那樣瞧着她。
夜璃歌倚在涼亭裡的石桌邊,什麼都沒做,臉頰枕在胳膊上,似已經入睡。
傅滄驁看了好一會兒,正打算飛下去,不料黃色人影一閃,卻是傅滄泓也走進了涼亭,他的滿腔興致頓時消淡。
他看着他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抱入懷中,細細地呵護着,他的手指那麼溫柔地,一次次穿過她烏黑的髮絲,整個人散發着春陽般的暖意。
傅滄驁悄沒聲息地消失了。
他想看到的,無非如此。
輕嚀一聲,懷中女子睜開了晶瑩瑩的水眸兒。
傅滄泓俯身在她額上輕啄一口:“怎麼在這裡睡着了?小心着涼。”
夜璃歌懶懶地打個呵欠,並不回答,小模樣兒很是嬌俏,看得傅滄泓心中更加憐愛。
“有人。”夜璃歌卻忽然吐出兩個字來。
傅滄泓身體微微一震,旋即恢復自然。
眼前人影一晃,卻是夜璃歌已然出了涼亭,在園子裡不停旋舞,片刻間便引來數人圍觀。
涼亭四周變得熱鬧而喧譁,暫時掩去了四周的一切。
傅滄泓冽眸深沉,其實,他真地很不喜歡這樣的日子,這樣遮遮掩掩需要演戲的日子,可他也明白,在真正的成功到來之前,所有的僞裝必不可少。
真累。
當個皇帝都這麼地累,需要時刻提防所有的一切。
什麼時候,才能放下呢?
……
無象城外。
拿着上諭,吳鎧來回踱着步,心裡揣測着皇帝的意思——仗,已經打到這個份兒上,難道皇帝又打算偃旗息鼓?
其實,偃旗息鼓也沒什麼不好,至少這些軍士可以返回家中,過他們安恬的日子。
“將軍!”一名哨探忽然奔進,啪地立正。
“何事?”
“外面有一隊金瑞騎兵,不停地叫陣。”
“哦?”吳鎧卻不爲所動,“等等再說。”
“報——”又一名哨探衝進,“金瑞騎兵朝我軍右翼衝了過去。”
難道,想來真的?吳鎧雙眸微微一沉——不過,他一切早有安排,倒也並不擔心,讓金瑞騎兵試試刀鋒也好。
穩坐中軍大帳,卻聽得外面陣陣喊殺聲傳來,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又一名哨探奔進:“啓稟主帥,金瑞騎兵被我軍擊退。”
“可有傷亡?”
“無。”
“金瑞軍呢?”
“折損了十餘騎。”
“好,”吳鎧點頭,“繼續按兵不動,靜待本帥的命令。”
“將軍。”哨探卻並未離去,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
“末將斗膽,想請問將軍,何時方能出戰?”
“你這話,什麼意思?”吳鎧冰冷的眼神如刀一般,自哨探臉上掃過。
“將士們都已經等得不耐煩……”
“什麼叫不耐煩?”吳鎧濃眉高高豎起,“服從命令乃是軍人的天職,不明白嗎?”
哨探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不敢多問,訕訕應了聲“是”,然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