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喝退哨探,但吳鎧心中卻極度不安,這不安來自於他的全無把握——朝廷那邊久無消息,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是進攻,還是原地駐守,儘管俗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他畢竟不是皇帝,更何況,大軍的糧餉裝備,無不需要朝廷供給。
吳鎧心裡很焦燥,更焦燥的是,他根本無法向任何人訴說,只能一個人揣在心裡頭。
夜璃歌……離京師太遠,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那個女人的消息。
“唉——”他忍不住嘆了口氣,對於北宏的前景,對於自己將來的運途,也有些不明白了。
對於一向自詡雄材的吳鎧而言,這樣的狀況無疑讓他分外難受——說實話,他亦分外渴望着,能跟金瑞軍隊痛快淋漓地幹一場,不論輸贏,也好過這樣的僵持。
人心,是最經不得等待與消磨的。
自己縱然能壓住衆人,但這股壓制的時間,又能持續多久呢?
幽夜深沉。
白色的人影在叢叢樹蔭裡閃過。
月光泌寒,在扶疏草木間投下點點銀斑。
“你果然在這兒。”
“你果然……在演戲。”
“錯了,開始的時候,我確實中了蠱,是有個人,幫我解開的。”
“誰?”對方的嗓音頓時充滿警惕,和難以置信,“唐涔楓?”
女子慢慢地擡起頭,皎好面容有如一朵曇花:“你自己慢慢猜測吧。”
對方卻一聲輕笑:“夜璃歌,我知道你不易對付,之所以這樣做,只是想拖延時間,方便我繼續以後的計劃。”
“哦?”女子淡淡一挑眉峰,“也邪炙,你想要什麼?”
“當然是恢復我有瓊國的天下。”
“你就那麼相信,自己能夠做到?”
“既使做不到,我也要傾盡全力。”
聽他這麼說,夜璃歌不由幽幽地嘆了口氣——或許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執著的東西,一旦這執著在心中生了根,任何人都難以拔除。
“那好吧。”女子脣邊綻開絕美的笑,“說不得,我只能捨命陪君子。”
“難道,”也邪炙目光跳了跳,“爲了他,你不惜一死?”
夜璃歌默然,良久方道:“或許並不是爲了他,而是爲了……”
爲了什麼呢?
或許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彷彿冥冥之中,自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安排着所有一切發生——譬如傅滄泓必須是傅滄泓,她夜璃歌也必須是夜璃歌,而也邪炙,也會在某個恰定的時刻出現。
也邪炙定定地看着她——他知道這個女人和其他的女人有所不同,他知道她對於某些事物的判斷有着特殊的異能,其實,他也很想完全掌控她的心,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天下間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做到,即使是傅滄泓。
她的心太過浩瀚,有如無窮宇宙,蘊藏着巨大的能量,足可以逆天轉命。
“夜璃歌,如果可以,我絕不願與你爲敵。”
“我又何嘗願意?”夜璃歌說着,垂下眸子,“其實我真正所想,只是跟最愛的人在一起,可是命運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放過我們,命運讓傅滄泓遇到我,命運讓我選擇了傅滄泓,他註定要成爲這人間至上之君。”
“爲什麼非是傅滄泓?”
“難道你覺得,這天下間有誰比他更合適嗎?”
也邪炙沉默。
“世人皆指責我背家叛國,只顧自己的兒女私情,可又有幾人明白,一個帝王堅定的心性,纔是致勝之法則。”
“堅定的心性?”也邪炙喃喃。
“你不會懂的,也邪炙,或許你該好好想一想,爲什麼要現身來爭這天下,是爲了恢復有瓊國過去之榮光,是爲了一償心中夙願,還是爲了萬千生靈的福祉?”
也邪炙微微眯縫起雙眼——他本來是想說服她的,不料卻被她改變。
定定看了她許久,也邪炙飄然而去。
夜璃歌幽立於院中,身影煢煢。
“你去哪裡了?”揭起軟簾,才步入殿中,已被男子一把抱住。
“御花園。”
“去哪裡做什麼?”
夜璃歌本不想細說,但見他滿眸憂色,只得道:“找也邪炙。”
“也邪炙?”傅滄泓眼裡閃過絲惑色,“是誰?”
“有瓊國的皇室遺脈,你曾經在灤陽見過的閒雲先生。”
“是他?”傅滄泓不由一怔,“他怎麼會在皇宮裡?”
夜璃歌打住話頭——其實有很多事,她都不想跟他細說,一則傅滄泓未必懂,二則會加重他的憂慮。
可是她該如何解釋呢?或者,依舊沉默比較好,因爲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解釋得清。
“滄泓,”她只能把前額抵在他的胸膛上,希望能用情感軟化他的理智,“你相信我好嗎?我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我當然相信。”傅滄泓毫不猶豫地答道,“綺兒,我只是擔心,擔心那個什麼也邪炙會對你不利。”
夜璃歌沉默,悠長悠長地嘆了口氣,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
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好半晌,方纔命人捧進器皿來洗漱睡下。
躺在榻上,兩人卻各自想着心事,傅滄泓覺得胸膛裡像有一百隻螞蟻爬來爬去,想找夜璃歌說話,奈何夜璃歌背對着他,悄沒聲息。
“璃歌。”傅滄泓撐起半個身子,扒着夜璃歌的肩膀,下頷擱在她臉上。
“嗯。”夜璃歌很含混地應了聲。
傅滄泓卻不知道說什麼纔好,用兩隻手在她身上輕輕地揉捏着。
“你不睡覺嗎?”夜璃歌終於轉頭瞧他,眼裡多了幾許嗔色。
“我——”傅滄泓就這樣瞧着她,滿腹欲言又止。
“睡吧,啊?”夜璃歌伸手揉揉他下巴上的胡碴,柔聲輕慰,傅滄泓還是看着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側身重新躺下。
聽枕畔男子的呼吸聲漸至沉穩,夜璃歌卻瞪大雙眼,久久難以成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憂慮什麼,心中像是有團火,呼呼燃燒着,直熬到快天明,方纔模糊睡去。
清晨傅滄泓起身,見夜璃歌還睡着,在她臉上親了好幾下,方纔起身下榻。
夜璃歌自個兒躺着,耳聽得外面安靜下來,方纔睜大雙眼,看着帳頂,腦海裡閃過很多念頭。
“啓稟娘娘,安陽公子求見。”殿門外,忽然響起曹仁的聲音,夜璃歌一怔,旋即披起袍子,坐起身來,隔着錦帳道,“側殿奉茶。”
曹仁應了聲“是”,領命而去,夜璃歌下了牀榻,坐到妝臺邊,將滿頭青絲盤成髻子,又拈了兩根珠花插入鬢中,收拾妥當方纔出來,走進偏殿。
安陽涪瑜正坐在椅中品茶,瞧見她立即站起身來,那眼眸卻是冷冷的。
夜璃歌至他對面坐了,兩人一時無話。
“你來見我,便沒什麼可說嗎?”
“涪瑜是特地來恭賀皇后娘娘的。”
安陽涪瑜說着,把“皇后娘娘”這四個字,咬得特別特別地重,口吻裡帶着濃濃的譏諷之意。
夜璃歌也聽出來了,卻沒有半點惱意,反關切地道:“你現如今下榻於何處?住得可還舒心?”
安陽涪瑜怔了怔,下剩的話便卡在了喉嚨裡,只是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她離他好遠好遠,就像廟裡的菩薩,冷眼旁觀着世間的一切,無悲無喜無怒,全然置身於紅塵之外。
夜璃歌,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爲什麼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你總是瞅着我做什麼?”
“我——”
“涪瑜,”夜璃歌坐直身體,往後躺入椅中,“我知道你一直不甘心,更不願久居人下,這樣吧,倘若你願意,我可以向傅滄泓建議,讓你回去執掌整個璃郡。”
安陽涪瑜心中剎那間五味雜陳,好半晌才語氣辛辣地道:“這是安撫?還是施捨?”
“涪瑜?”夜璃歌的眉頭微微挑了起來——爲什麼她的好意,他總是不聽?反而理會成別的意思?
安陽涪瑜卻已然站起身,一字一句地道:“夜璃歌,你聽着,我安陽涪瑜再怎麼不濟事,也絕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施捨,尤其是那個男人的!”
言罷,他疾步如飛般衝了出去。
夜璃歌一直坐在椅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他這份傲氣讓她欣賞,卻也更讓她憂心。
罷了,自己憂心的事已經足夠多,至於安陽涪瑜,只好暫且放放。
外面的日色一點點升高,快到午時,曹仁領着一衆宮侍捧進食盒,在桌案上一字排開,夜璃歌定睛看時,見有新鮮時蔬、清蒸鯽魚,山參野雞,並一些精美菜餚,遂在桌邊坐了,拿起酒壺來,自斟自飲着。
“皇上駕到——”隨着宮侍一聲長唱,傅滄泓大步從門外走進,先深吸一口氣,口中讚道:“真香!”
早有宮侍捧過金盆來,傅滄泓沐了手,在桌邊坐下,拿起箸子來,向碟中撿了顆蝦丸,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然後又仔細瞧了瞧夜璃歌的面色:“你怎麼不吃?”
夜璃歌笑了笑,方拈起箸子挾菜,夫妻倆相對而食,殿中的氣氛甚是融洽。
一時飯罷,宮侍們撤去盤盞,奉上香茶,夜璃歌淺淺啜了口,方道:“你有段日子沒上朝了,現在外面的情形如何?”
“其實,朝堂上的事,只要有馮翊在,有沒有我,都能料理得很好。”
夜璃歌聞言頷首:“確如你所言,那個馮翊,果是棟樑之材。”
“只是——”傅滄泓本想將心中的煩難說出來,但轉念一想,又咽了回去。
夜璃歌卻已知其心意,但卻轉開話題:“延祈這些日子在功課上進步神速,我想着,是不是應該給他找個師傅,習練武藝?”
傅滄泓一怔,遂答道:“這倒是該當的,依你看,誰比較合適?”
“這皇宮中,要說武藝第一,自然是火狼,”夜璃歌毫不遲疑地道,“只是火狼身爲禁軍統領,公務繁重,也不知能不能分出身來?”
“火狼武藝雖然精湛,但祈兒年紀尚小,倒還輪不到這上頭,依我看,只要找個一般的,但做事認真的師傅教一教,也就可以了。”
“那,就這樣吧。”夜璃歌點頭。
傅滄泓又吃了幾口菜,視線卻一點點下移,落到她的小腹上。
夜璃歌微微愕然,繼而明白過來,臉上不禁飛起幾絲紅霞,暗暗踢了他一腳:“想什麼呢你?”
傅滄泓不說話,只是嘿嘿笑。
“母后!”傅延祈一溜小跑奔進來,烏黑眼珠閃燁着熠熠光華,“你好了?”
“祈兒?”夜璃歌轉頭看看他,衝他招手道,“來,到母后身邊來。”
傅延祈湊到夜璃歌身邊,手腳麻利地爬上凳子,夜璃歌挾了個大大的鴨腿放下他碗中,口吻寵溺地道:“吃吧。”
傅延祈不吃鴨腿,卻只定定地瞅着她:“母后,你今天好漂亮。”
“你這張小嘴兒,”夜璃歌伸手捏捏他的鼻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甜了?”
“母后確實很漂亮啊。”傅延祈說着,索性直起上半身,湊到夜璃歌身邊,“啪”地在她臉上親了口。
夜璃歌還沒說話,傅滄泓已經伸過手來,一把將他拽下地,豎起兩條眉毛道:“誰教你的?趕快向母后道歉!”
“滄泓!”夜璃歌生嗔地瞪了他一眼,“別嚇着孩子!”
傅滄泓卻不肯放過自己兒子,兩眼圓睜,眸底噴射着怒火,好似自己的權宜受到侵犯。
傅延祈到底膽怯,小嘴一咧,“哇”地哭出聲來。
“好了好了。”夜璃歌趕緊將他攬入懷中,緊緊護住,“祈兒乖,母后幫祈兒教訓你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