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苑。
這是傅今鋮在位時,修建於天定宮東邊,專用於享樂的園子,內中有一大片草場,沿邊兒一排靶子,既可以跑馬,也可以射箭。
一躍上馬背,夜璃歌骨子裡那股狂野彪悍的勁頭便展露無遺,眨眼間便從草場這頭,衝到了那頭。
端坐於馬背上,傅滄泓靜靜地看着她。
她還是那麼地美,數年時光,在她身上竟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只是—— щшш★ttκa n★℃ O
他並不怎麼喜歡她此時的模樣,也不怎麼喜歡第一次見到她時,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強烈的推拒,他甚至有時候暗暗地想着,她什麼時候能夠驚慌失措地向他求救,也讓他展露一下英雄救美的本色。
可這只是他的想象罷了。
縱然牧城之下,她被百萬大軍包圍,眼見着就要送命於亂軍之中,她的神情依然像冰一樣冷,彷彿那些血,不是從她身體裡流出來的。
有時候他真弄不懂,自己愛上的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材質構成的,全無半點尋常女子的柔弱無力,也從來不向他尋求保護。
是他還不夠強大?
還是——
“你怎麼老站在那兒?”夜璃歌清亮的嗓音隨風傳來,“這可不像你北宏帝王的風格!”
拋開思緒,傅滄泓揚聲大喝:“駕——”
跨下白馬已如閃電一般衝出,剎那間便縱至夜璃歌身旁,然而,在他伸手去捉她胳膊的瞬間,夜璃歌卻一錯身,急速朝前奔去,銀鈴般的笑聲在空氣中灑揚開來。
傅滄泓再度加快馬速,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離夜璃歌始終有半尺之遙。
漸漸地,傅滄泓變得沮喪起來,有意放緩了速度。
見他如此,夜璃歌眼珠子一轉,反打馬折回,主動湊到他身邊:“小氣鬼,人家只是想逗你玩嘛。”
“誰說我小氣了?”傅滄泓擡頭,不滿地嚷了一嗓子,卻趁夜璃歌不注意,一把扣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擄了過來,同時朗聲大笑道,“美人兒,你是朕的了!”
夜璃歌半伏在他懷中,“咯咯咯”嬌笑個不停。
所有的不快,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在這座漂亮的逸園裡,他們像尋常相愛的男女一樣,追逐着彼此,享受着感情的甜蜜與溫馨。
直到日落西山,兩人方纔轉回宮中,夜璃歌自覺身肢痠軟,洗漱沐浴後便上牀入睡了,傅滄泓自個兒前往御書房,處理堆積下來的奏摺。
……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句俗語,還真是不假。”
楊之奇將手負於身後,極目望着遠方的山嵐,忍不住發出聲輕嘆。
“楊將軍這是怎麼了?”夏隆信步而來,在他身旁立定。
楊之奇本想說什麼,卻到底打住話頭,只因他在各國安插暗線,伺機而動,事屬機密,並不欲與他人深談。
“夏將軍,”楊之奇想了想,轉開話題,“璃國與北宏戰事已停,再者塔桑騎兵也爲夜方所阻,諸國間的局勢再度陷入膠凝狀態,我軍長期囤積此處也非良策,故此——”
“楊將軍想讓我帶兵回京?”
“正是此議。”
“嗯。”夏隆頷首,“士兵們離家多時,思鄉情重,早當如此,既這般,今夜我就吩咐下去,三日後拔營起寨。”
其實,楊之奇之所以讓夏隆離開,自然有自己其他的打算——一則夏隆在此,多多少少對他是個掣肘,很多事做起來不方便,二則楊之奇生性詭詐,行事陰狡,只求達到目的,不願遵循正道,有時候難免授人以柄,不如將所有異己排開,獨攬大權,如此方能暢己所欲。
夏隆是個直腸子人,只曉得領兵作戰,哪裡知道這些,更不疑有他,想着可以讓士兵好好休息,還對楊之奇心存感激。
回到帳篷裡,楊之奇看着桌上的地圖,再次陷入沉思——他是個記仇之人,數年前牧城之下那一場大敗,始終讓他心存不甘——自己明明設計得萬無一失,剿殺安陽涪頊的同時,也將夜璃歌置於死地,如此一來,安陽皇室痛失儲君,夜天諍沒了愛女,必然都痛徹心扉,致使全國動盪,人心惶惶,而虞國可以趁此機會大舉攻伐,不說趁機滅掉整個璃國,但挾威兼併數座城池,壯大虞國的實力,卻是肯定的。
可偏偏,憑空殺出來一個傅滄泓,擾了他的如意算盤,教他如何不惱?
更爲可恨的是,自那以後,不管他如何用心良苦,始終存活在傅滄泓與夜璃歌的陰影之下——元京用計,挑撥離間,借刀殺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無論他使出什麼樣的招數,總是能被那兩人輕易給化解,反而看着他們倆,一日日情比金堅……
情比金堅麼?
楊之奇脣邊不由挑起絲冷冷的笑——倒不是他存心想爲難他們倆,只是直覺告訴他,只要夜璃歌和傅滄泓在一起,這個天下,遲早都是他們的,到那時,他楊之奇只怕連一塊葬身之地都求不得,既然如此,還不如和他們血-拼到底!
俗話說,不怕對頭事,只怕對頭人,倘若真有那麼一個人,咬死了要對付你,卻也是教人頭痛的。
思來想去,楊之奇的注意力,還是集中到了炎京,集中到了夜府——他的思考模式,和董太后如出一轍,兩人都清楚夜璃歌的本事,兩人都知道,那個女人極難對付,更何況現在,她還是北宏皇帝的心頭至愛。
傅滄泓早年爲夜璃歌毀掉整個石荒島一事,早已暗地裡傳遍諸國,任何一個君王,都忍不住心驚,都知道若無十成把握,最好不要輕掠其鋒。
但,若不掠其鋒,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做大。
誰,又能心甘情願?
“奇哥哥。”
火紅的嬌影,像陣風般捲進。
“顏兒。”楊之奇趕緊換上另一副表情。
“快漲潮了,奇哥哥,陪我去江邊看看吧。”
漲潮?
聽到這兩個字,楊之奇心中忽然一動,有那麼絲光亮像閃電般躥過,他本想將其立即付諸行動,但看着眼前的俏佳人,卻只能苦惱一笑——有她在,自己只怕什麼都做不了。
“我們走。”主動踏前一步,楊之奇握住虞緋顏柔軟的手,偕着她一起朝江岸邊而去。
陣陣溼潤的風撲面而來,白色的浪頭一層疊一層向前壓進,無數鳥兒鳴叫着從空中飛過。
“啊——”張開雙臂,虞緋顏朝着天空放聲大喊。
看着這樣充滿活力的她,楊之奇心中也不由盪漾起一股子蓬勃的活力,遂俯身拾了塊石頭,朝江水裡扔去——
石頭?
……
兩天後。
一大早灤江邊便圍滿了衆多的百姓。
“快看,快看那是什麼?”
“好大的石頭!”
“是呢,居然能漂在水面上!”
是的,這並不是什麼奇觀,也非神話,的確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漂浮在水中。
順着潮浪進一步朝江邊推移,又一陣議論之聲從人羣裡爆出:“快看!上面有字!”
“有沒有認得字的,看看都說了些什麼。”
“玉璇星綻,女主北國。”
“玉璇星綻,女主北國?”
“這都是什麼啊?”
“下面還有兩句呢。”
“江河逆流,災魃橫行。”
有那起不明白的,早已搖搖頭離去,唯有幾個看上去很有學問的,仍舊在那裡抓耳撓腮,想要琢磨出些什麼來。
不到正午,這異事便震動了縣中的大老爺,一頂官轎擡至岸邊。
身着官袍的大老爺踩着堤岸走了兩圈,三角眼微微眯起,看向拈鬚不語的師爺:“這——”
“禍事啊,千年不遇的禍事啊。”年過半百,自謂見多識廣的師爺忍不住連聲感嘆。
“禍事?什麼禍事?”大老爺三角眼中光亮閃爍。
“不好說,不好說,”師爺連連搖頭。
“那你看這事,要不要上報朝廷?”
“報,當然要報。”師爺毫不遲疑地道。
其實,不用他們,早有傅滄泓分佈於國內各州縣的暗人,將這一異象,傳報給了宮中的傅滄泓。
“玉璇星綻,女主北國。江河逆流,災魃橫行。”
看着這十六個字,傅滄泓脣邊緩緩扯開絲冷笑——楊之奇,以爲你玩點小花招,就能把朕怎麼樣嗎?你也太小看朕了。
將手中的紙箋揉成一團,隨意扔至地上,傅滄泓埋頭繼續批覆奏摺。 шшш✿t tkan✿¢ O
他本不欲理會這些紛飛流言,哪曉得數日之後,一切愈發勝囂塵上,民間宮裡,像是雨後春筍一般。
“就是嘛,生就一副禍國殃民的樣,說是禍水,也不奇怪。”
“聽說啊,除了咱們皇上和璃國帝君,還有不少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噓——可別亂說,小心被人聽見——”
每一隊宮女過去,都留下些閒言碎語,隨着風零碎飄開,自然不乏有那麼一星半點,傳進夜璃歌耳中。
默默站在廊下,看着那些漸漸有些頹謝的瓊花,姣美的女子一臉平靜,澄淨眸中,沒有半絲波瀾。
“璃歌。”
男子醇厚嗓音響起,卻好似傳自雲端。
“嗯。”她輕應一聲,轉頭瞧他,卻覺得今日這人,看上去似有些陌生。
“你別在意。”
“在意什麼?”
傅滄泓收住了所有的言語——只一個眼神,他已經懂了她下剩的話——這世間千人萬人,我所在乎的,只有你而已。
你若覺得我好,我便留下,你若覺得我不好,我就離去。
心中先是一痛,繼而一暖。
他近前握住她的手,滿眸殷殷:“璃歌,不管他人如何,我只認得你。”
夜璃歌笑了。
若非如此,傅滄泓,你又怎值得我愛?
他們倆挺得住,朝臣們卻不依了。
御案上的奏摺一日多過一日,都被傅滄泓駁了回去,終於,有朝臣忍不住,在大殿上當場發難:“皇上,民間多有傳聞,說北宏皇權,將落於女子之手,況且——”
“況且?”御座上的皇帝,容顏像冰一樣冷,“況且什麼?”
下頭的臣子打個寒噤,忽然間不敢言語了。
“朕,再說一句,有敢非議後宮者事,當廷杖殺,誅三族!”
最後一字落地,滿殿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