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
如水霜寒。
夜璃歌默然而立。
很久沒有出鞘,似乎也沒有任何出鞘的必要。
驚虹照影,盛世無雙。
另一柄劍從旁側伸來。
夜璃歌轉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間想笑——這個男人,總是能在第一時間,窺破她的心意,這個男人,總是以一種愛憐的姿態,始終在守望着她。
孤高自許,夜璃歌。
目空一切,夜璃歌。
狂妄自大,夜璃歌。
冷傲絕塵,夜璃歌。
只是,在他的眼中,夜璃歌似乎永遠都是夜璃歌,不管她是街頭花車中躍出的少女,還是宣安大殿上的炎京鳳凰,抑或是鳳冠霞帔的璃國皇后,或者其他,在他眼裡,卻始終都是一樣——需要他疼惜憐愛的妻子。
夜璃歌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堅硬的心一點點柔軟開來。
她伸手,把驚虹劍也接過來,並在手裡,細細地瞅着。
這是一對舉世無雙的寶劍。
讓無數人驚羨的寶劍,也許數百年過去,世人仍然會感嘆它的犀利和鋒芒。
“劍鞘呢?”
“什麼?”
“劍鞘呢?”
傅滄泓還是沒明白。
夜璃歌不再言語,轉頭朝寢殿的方向而去,傅滄泓緊跟在她身後。
進得殿中,夜璃歌徐步至牆壁前,摘下懸於牆上的空劍鞘,緩緩將劍鞘插入,然後轉過身,神情鄭重地將兩柄劍同時遞給傅滄泓。
傅滄泓一怔。
“這方天下,如今終於是你的了,你,要好自爲之。”
“璃歌?”傅滄泓的嗓音有些發顫,“好端端地,你做什麼這樣說?”
夜璃歌擡頭,淡淡看他一眼:“彈指之間,已經十年,這些年來,你征戰、奔忙,殫精竭慮,雖說是爲我,但也——對此,我並不想多說什麼,滄泓,你是個好皇帝,我想父親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璃歌?”傅滄泓擡手將兩柄劍放在桌上,近前一步抓住夜璃歌的胳膊,“你把話說明白!”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滄泓,我只是想提醒你,身爲一個君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得以天下爲先,因爲你的一舉一動,牽涉到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必須慎之再慎!萬不可輕忽大意!”
“我省得。”傅滄泓點頭,“可是璃歌,你,你也不必——難道是我哪裡做得不好?”
“沒有,你目前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但只是目前,沒有人可以保證,以後會發生什麼,滄泓,”夜璃歌轉開身,在殿中慢慢地邁着步子,“還記得我們最初相逢的那一刻嗎?”
“記得啊,當然記得。”
“當時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愛你,一生至死不渝地愛你,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依然愛你。”
“真的?”
“真的,我起誓。”傅滄泓說着,豎起右手手掌,放在耳側。
“好,那麼,你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夠了。”夜璃歌說完,朝牀榻的方向走去——她累了,她着實是累了,這方天下,看似是傅滄泓在打理,只有她自己知道,要付出多少。
滄泓,倘若有一天我離開了,我不在了,你可能獨力支撐?
傅滄泓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想起初登皇位的那一夜,他心中有的,不是驕傲,不是興奮,而是蒼涼。
一種亙古洪荒的蒼涼。
而今夜,他再度感受到這種蒼涼。
不知道一個擁有怎樣心志的人,才能承受這樣的蒼涼。
“皇上。”曹仁悄悄從後方走近。
“嗯。”傅滄泓擺手,止住他下面的話語,“給朕收拾一下側殿。”
“啊?”曹仁怔住,半晌方悟過來,自己說錯話了,趕緊着埋下頭去,“是,皇上。”
這夜,夫妻倆第一次分榻而臥。
月上中天。
傅滄泓不禁坐起身來,看着空空的枕畔發呆——他實在是忍受不了,一個人孤單廖落的滋味。
爲什麼要做皇帝呢?
其實璃歌,我只想陪在你身邊,好好地愛你,呵護你,疼寵你,難道這樣不好嗎?
他情不自禁地下了榻,穿上鞋子走到殿門處,手扶門框,望着那一扇屏風。
一顆心,忽然怦怦地跳起來,和很多次很多次並無二致,他情不自禁地邁過了門檻——其實很多次,他都想罵自己賤,爲什麼看到她就忍不住。
終究,他繞過屏風,走到榻前,凝視着枕上的女子,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他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輕輕地,夜璃歌睜開了眼,迎上他的眸子。
傅滄泓忽然發瘋般跳起來,撲上牀榻,狠狠地親她,吻她。
“璃歌,不要,我不要……”
心中嚥下聲嘆息,夜璃歌抱住他的脖頸,開始熱烈迴應——傅滄泓,或許我真是你心中那點硃砂痣,沒有人能夠抹去。
只是,這段感情,恐真將成爲你帝王之道上,最大的障礙——
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除此之外,今生再別無所求。
……
唐府。
一乘軟轎停下。
便裝小侍上前叩門。
院門開啓,內裡走出名管家模樣的男子,正要細問情由,小侍已將一個匣子遞到他面前,輕聲言道:“請將此物上呈貴家主。”
那男子顯然是見過世面的,略一點頭,捧着匣子折身返回院中,約摸過了一柱香時間走回,大開中門:“家主吩咐,請貴客乘轎至內院。”
軟轎啓行,繞過照壁,甬道,三重中院,直至內院,方纔停下。
轎簾揭起,走出一婀娜身影,在小僮的引領下直入內室。
精緻的竹桌上,擺放着茶具,身着錦衫的男子正手執玉壺,朝茶盞內緩緩注入茶水。
來客也不等他招呼,已然在對面坐下,單等那茶色起來了,伸手端過一杯。
“想不到,你會親自來,不過,我很開心。”
來客並不答言,只是褪去披風,露出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
“公子一向可好?”
“很好。”
“今天,璃歌此來,只想陪公子喝喝茶。”
“好啊。”唐涔楓點頭,“紅袖添香飲初茶,也不失爲一段佳話。”
“公子實乃璃歌一生之至交,凡一言一行,沒有不妥貼處,能認識公子,實乃璃歌一生之幸。”
“我也是。”唐涔楓略略擡頭,看着她的雙眼,無比真誠地道。
兩人便不再言語,只是喝茶。
對於兩個真正相知甚深的人,有時候,根本用不着語言的交流,只需要一個眼神,便可以明瞭對方的心態。
唐涔楓很喜歡這個時光,甚至感謝上蒼賜予他這樣的時光,哪怕是一場短短的夢幻也好。
因爲他看得見,此時此刻的夜璃歌,心中並無傅滄泓。
當然,也沒有他唐涔楓,她心中此刻有的,只是她自己。
而他,也最喜歡這樣的她。
大概世人,就連傅滄泓,都只能看到夜璃歌殺伐果決的一面,卻從來看不到她的恬淡,安然,靜如蓮花,毫無一絲紅塵氣息。
我會保護你。
他聽到自己心中有個聲音這樣說。
屋中一下子變得很靜謐,唐涔楓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等他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緊緊握着夜璃歌的一隻手。
他不由怔住,卻沒有立即鬆開,反又握了半天,才鬆開夜璃歌的手,卻也沒有像世俗男子那樣訕然地道歉。
在唐府消磨了兩個時辰,夜璃歌方纔起身離去,唐涔楓親自將她送出大門,看着她登轎離去,直到軟轎消失在街角,他仍然癡癡地站着,站着,任由風捲起袍角,颯颯地響。
“家主。”
唐涔楓擺擺手:“讓我再看看吧。”
看?管家眼裡閃過絲疑惑——長街廖落,只有一抹淡淡的餘暉,投落在青石板上,家主是在看什麼呢?
他在看什麼?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天色終於黑盡。
唐涔楓隻身站在院中,一顆心變得空落——看不見了,以後再也看不見了,那個女人,以一種恬淡的姿態走進他的生命,也以一種恬淡的姿態退出他的生命。
他以爲自己不會痛,可心裡卻像有一把鈍刀子細細地切拉。
這一夜,唐府裡的蕭聲直響至天明。
……
“娘娘。”
坐在椅中的女子面無表情。
“這是——宮裡本月開支的帳冊。”
夜璃歌接過來,只淡淡瞧了眼,便擱在桌上:“知道了。”
姣杏兒接過帳冊走出,行至院中時,卻不禁轉頭往後看了一眼——她服侍娘娘這些年來,幾乎從未看見過她真正地處理過什麼事,可整個後宮,不,確切地說,應該是整個北宏,似乎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有條不紊,不出絲毫紕漏地運行着。
“杏兒姐姐。”一名名喚秋染的掌事宮女走來,瞅了眼她手中的帳冊,“娘娘已經看過了?”
“嗯。”
“你說咱們能不能——”
“你別動那些歪腦筋,”姣杏兒瞪她一眼,“皇后娘娘待咱們可不薄。”
“可是——”秋染到底不敢造次,只怕這宮裡沒人敢造次。
只要夜璃歌往丹墀上一站,莫說他們,就連過路的小貓小狗,都得放輕了爪子,緩步徐行,那個女人的威信,可見一斑。
“姐姐,”秋染到底年紀輕,憋不住心裡頭的話,“你難道就不覺得,這宮裡悶得慌?”
“怎麼個說法?”
“你看看咱們這韶信年華,花容月貌的,也沒個人疼着愛着,你就不覺得委屈?”
一提這個因由,姣杏兒的臉頓時拉長,眼神也驀地變了,趕緊着把秋染拉到一叢雲竹後,輕斥道:“你找死啊!竟敢起這樣的心?就不怕死無葬身之地?”
“都說天下沒有不……”秋染打住話頭——其實這閒話宮裡頭的人議論過很多遍,都鬧不明白這裡頭藏着什麼玄機——天下男人只要手裡有兩個閒錢,都想着娶個美妾,夜璃歌雖然天姿國色,但兩個人天天處久了,也未免厭倦,難道皇帝就一點沒有?
“我告訴你,在這心裡,想什麼都可以,就這件事不行!就算娘娘不責怪,首先我這一關就過不了!”
“知道了,杏兒姐姐!妹妹再不敢亂說了。”秋染也是個有眼色的,並不敢十分放縱自己,趕緊着打住話頭,兩人這才忙忙地去了。
待她們倆走遠,卻說雲竹叢中,鑽出一小小的身影來,他看看那兩個遠去的宮女,再看看半敞的宮門,眸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