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腦海裡飛速晃過很多畫面。
她知道,自己必須儘快作出抉擇。
最爲明斷的抉擇。
傅滄泓那裡,暫時不能聯絡,炎京,也最好不要回去。
那麼,就跟傅滄驁西楚泉一起,繼續流浪天涯去?
嗯,就這樣。
眸光一閃,她已經有了答案。
擡起右臂,凌空運指,木屑紛揚而落,右邊一株高大的雲杉上,現出兩行詩:
悠雲天涯去,滄海從容渡。
“我們走。”
主意一定,夜璃歌心中頓時鬆快了,揚眉朝傅滄驁一笑。
傅滄驁也笑了,再次從枝頭飛落,攜着夜璃歌,掠過叢叢茂盛的樹林,杳然無蹤……
……
半個時辰後,依靠着暗衛強大的追蹤能力,夏紫痕帶着安陽涪頊,終於找到這裡,可他們見到的,只是十個意態從容的字。
悠雲天涯去,滄海從容渡。
夏紫痕眸中閃過絲深色——原來,她的女兒從來沒有變過,還是那副不爲世所羈,不爲俗所絆的性子,可是,炎京那邊要如何交代?她離去的這些日子,又會發生什麼?
收回目光,夏紫痕正要下達折返的命令,夜方忽然上前,低聲言道:“夫人,太子殿下他……”
“怎麼?”
“一個人離開了。”
“一個人?”夏紫痕面色一凜,“你既然看見,爲何不阻攔?”
夜方搖頭:“夫人,難道您沒發現,太子他,和從前已經,不一樣了嗎?”
“那又如何?他的安危,非同小可,你怎能容他如此?”
“屬下並不這樣想。”
“嗯?”
“或許,任太子獨行江湖,好好歷練歷練,對他未嘗沒有好處,再則,屬下已經派暗衛,潛行跟上,若有不測,立即施以援手。”
“這樣——”夏紫痕沉吟,再沒有表示反對——這次匆匆趕往璃國,本爲救夜璃歌脫險,然後將她帶回炎京,至於後面的事,夏紫痕也沒有細想,誰料這些小輩身上,似乎個個都藏着秘密,個個都脫離了他們所預設的軌道。
這種脫離,到底是好,還是壞呢?夏紫痕深深地沉思着,卻沒有答案。
或許,所有的一切,冥冥中上蒼早已註定,她縱然阻攔,也是阻攔不了的。
“夫人,現在我們——”
“回京。”
“是。”
轉頭朝黑黢黢的密林看了眼,夏紫痕眸中掠過絲嘆息——歌兒,願你一切,好自爲知。
……
這是一座很荒涼的山。
山上有座很簡陋的木屋。
可夜璃歌的心,卻是從未有過的活潑。
行走在全無危險感的山道上,她覺得自己再次變成一隻靈動的鳥兒,可以歡唱,可以大笑,可以像個平常女孩子那樣,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推開木屋的門,便見一個火塘子,上面用繩索吊着瓦罐,咕嘟嘟冒着熱氣,空中飄散着絲絲肉湯的香氣,令人食慾大振。
夜璃歌忍不住笑了。
彷彿一個外出多日的倦客,終於回到家中。
而塘邊那個灑然默坐的男子,更是讓她生出股毫不排斥的親切感。
是的。
在所有認識的男子當中,唯有西楚泉,從來沒有帶給她任何一絲壓力感。
因爲他和自己一樣,也無情無心,更沒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慾,不管走到哪裡,他都是同樣的表情,同樣的做事風格,不即不離,不親不疏,不遠不密。
這反而讓她覺得泰然自若。
拉了張條凳坐下,夜璃歌雙手托腮,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一躥一躥跳動的火焰。
生命真是件奇怪的事兒,上一秒鐘你在某處,下一秒鐘你又在另一處,上一秒鐘或許你在沉浸在悲傷中難以自拔,而下一秒鐘,卻有突如其來的喜悅,或者,是別的收穫。
總之,現在的夜璃歌,很安適,很靜謐,她覺得,呆這麼個荒僻山林的小木屋中,比呆在金碧輝煌的皇宮裡更舒服。
因爲再沒有人,逼她做什麼,要她做什麼。
她愛做什麼,便做什麼,愛說什麼,便說什麼。
這樣,多好。
“來,喝湯。”西楚泉的嗓音,出奇地溫醇,將一隻擦得異常乾淨的陶碗遞給她。
夜璃歌接過,衝他一笑。
四個人默默地喝湯,誰都沒有說話,卻沒有人覺得怪異。
或許,這樣的夜晚,本該如此。
“今晚,你睡那兒。”填飽肚子,西楚泉擡頭看了夜璃歌一眼,口吻淡淡地道。
夜璃歌轉頭看時,但見木屋的一側,擺着三張異常簡陋的牀,其中一張上,放着一牀被子。
“你們呢?”
“這兒不冷。”西楚泉並沒有說別的,神色依然淡定。
夜璃歌無話,於是順從他的安排,自去歇息,不料想頭碰着枕頭,卻異常香甜地沉入夢中——
或許,是有好長時間,沒有品嚐到這種安適的感覺,沒有憂慮,沒有煩擾,也不必擔心明天一大早起來,是否要面對什麼棘手的問題。
真……好……啊……
“啾啾,啾啾。”
活潑而輕快的鳥鳴傳進窗內。
“呵——”長長伸了個懶腰,夜璃歌坐起身來,只覺從頭到腳是從未有過的清爽。
翻身躍下榻,夜璃歌提劍而出,將腕一抖,便“唰唰唰”舞將起來。
一時間,但見林中碧葉翩翩而落,映着朝陽的光芒,反射出點點金光。
舞得興起,夜璃歌禁不住放聲長嘯,清亮的聲音在羣山之間久久迴盪。
直到興盡,她方纔收手,額上已微見薄汗。
“給——”
一隻手從旁側伸來,掌中託着淡藍色巾帕。
“謝謝。”妍然一笑,夜璃歌接過,仔細拭去臉上汗漬,剛見遞還巾帕,卻見西楚泉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
“怎麼?”夜璃歌一愣,不由擡手往臉上摸了摸。
輕咳一聲,西楚泉轉開頭——不可否認,適才他確實被眩惑了——夜璃歌之美,實是俗常男子難以抗拒,他雖極脫俗,卻還沒達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
“西楚泉。”
“嗯?”
“你覺得這樣,好嗎?”
“什麼?”
“這樣跟四處漂泊,隨意棲身於天地間?”
“有什麼不好嗎?”西楚泉攤開手,神色一派怡然。
“你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不介意,你想想看,人生於世,短短數十載而已,哪個不是在漂泊?只是他們,意識不到而已。”
“有理,”夜璃歌點頭,笑靨輕綻,“所以,咱們能做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是麼?”
西楚泉眉峰微蹙——原來,這纔是她真正想表達的意思?
做朋友?
“是的,做朋友。”只是略一思忖,他便很安然地答道。
“如此,我們,握個手吧。”夜璃歌擡起右手,伸到他面前。
十指交握,有淡淡的涼意,在他們的掌心間擴散開來。
果然,他們都是一樣的人,連體溫,都是一樣地。
呼——
一陣風從頭頂掠過,卻是傅滄驁,提着兩隻活蹦亂跳的山雞,自天而降,穩穩落在木屋之前。
朝陽映照在男子高大的身形上,篷亂的長髮,深冽的眉眼,使他從頭到腳散發着一股子野性陽剛的美。
“我去打理。”夜璃歌伸手接過野山雞,調頭便走,卻聽後方的傅滄驁,發出陣爽朗而渾厚的笑聲。
該死!
夜璃歌咬牙低咒,脣角卻忍不住向上揚起,浮出絲純美的笑漪。
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過這樣的日子。
想不到,世間處處有風景。
可不是?
這碧藍的天,這蔥翠的樹,這遼闊的山野,哪點不比繁華的大都市?
……
緊攥着匕首,安陽涪頊匆匆徒步前行。
空氣中游動的危險氣息,讓他愈發感到不安,還有興奮。
似乎,自從經過上次的殘酷訓練後,他無論是膽魄、力量,還有智慧,都比從前強得太多。
對於一個正處於盛年的男子而言,這種感覺無疑是讓人開心的,甚至讓他漸漸擺脫“失戀”的低落,開始獲得另一種意義上的“新生”。
在他看來,這個恢宏的世界終於不再那麼可怕,他覺得自己也有了某種主導權,可是駕御、控制身邊的一切,不再只受他人保護,而是可以保護自己,也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一切。
“呼哧呼哧——”
一陣奇怪的異聲,忽然從叢林中傳來,安陽涪頊渾身一震,驀地定住身形,凝眸看去,但見矮矮的灌木叢中,陡地衝出一隻黑乎乎的動物,四蹄着地,跑得飛快。
大約是從來沒有見過,安陽涪頊心中除了好奇,竟無其他。
又是三團黑影晃過,一陣濃烈的腥風驟然掃來。
“啪——”
像是閃電一般,花花綠綠,長繩般的東西一繞,已經將安陽涪頊的身子纏住!
這是什麼?
面對那一雙黃澄澄,圓晶晶的眼,安陽涪頊手足冰涼,竟失了應對。
尖尖的毒牙對準他的喉嚨,俯衝而下,可是,還沒碰到安陽涪頊,便軟了下去,方纔還異常有力的蛇身,如散沙般癱向地面。
“呼——呼——”安陽涪頊用力吐氣,不住拍着胸口,連連向後退去,臉色陣陣發白。
過了許久,確定那毒蛇毫無動靜,他方纔小心翼翼地上前,伸腿踢了踢。
死透了。
又退開幾步,安陽涪頊頹然坐倒於地,方纔想起一個問題來——這毒蛇,到底是怎麼死的?
擡起頭,他不由困惑地朝四周望去,可是樹影深深,一片沉寂,不見半絲動靜。
難道是上天在幫助他?
用力拍拍臉頰,安陽涪頊自是不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可是前方的道路,他還是決定,要繼續走下去。
就算不爲夜璃歌,只爲一個男人的尊嚴。
……
“叛匪的勢力已經綿延至十二個州縣,若再不發兵,只怕半壁江山都會陷入戰火!”
吳鎧手摁劍柄,注視着上方的馮翊,眸中難掩怒火。
“叛匪雖勢大,畢竟只是烏合之衆,只要朝廷大軍一至,必然潰逃,倒是災區的患者和災民們,這些日子已經餓死病死五萬多人,他們,可都是我北宏的子民……”
“兩位不必再爭執了!”馮翊一拍桌案,發鬚根根立起,“水患!水患纔是真正的根源!如果不把坍塌的堤壩立即鞏固修好,待第二次洪峰過境,又是一場滅頂之災!”
大殿上一時陷入僵局——三人雖各執一詞,心裡卻很明白,剿逆,重要,賑災,也重要,治水,同樣重要,難只難在,國庫裡沒錢!
沒錢,便沒有軍餉給士兵,無法購買必須的藥草,更無法招攬民工,修築堤壩——他們雖各掌兵權、財政、人事,卻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總不能讓他們,憑空變出數百萬兩銀子來吧?
“要不,”馮翊咬咬牙,硬着頭皮道,“讓百官們各掏腰包,幫助朝廷暫時先渡過眼前的難關?”
“不行。”樑玖斷然否決——百官們的情況,他心裡早有數算,傅今鋮當政時期,各地雖有些貪官巨腐,但在傅滄泓執政後,基本已經被徹查,被抄家,其財產充沒入國庫,如今這些官兒,多半都是隻靠薪俸維持生計,哪裡還有餘外的收入,貼補朝廷?
“那就,讓京中的富商大賈們,認捐?”馮翊略一思索,又道。
吳愷和樑玖對視一眼——或許,這個法子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