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興樓。
還是那個小小的雅閣。
女子的眸華在烏陶杯上瑩瑩流轉:“司空大人那邊,有消息了嗎?”
“回小姐,還沒有。”
“皇宮呢?”
“皇上這些日子,很是鬱鬱寡歡,處理朝事頻頻出錯,已經引起朝臣們的微辭。”
“邊城呢?”
“夜方統領將塔桑騎兵驅逐出五百里之外,便退兵回守。”
“哦……”夜璃歌沉吟,腦子裡飛速地思索着——可以說,眼下的情形,是自北宏、虞國兩國皇位易主之後,最爲平靜的,但這種微妙的平靜,又到底能保持多久呢?
“你——傳訊給夜逐,讓他設法,潛入皇宮中進行查探。”
夥計雙眸突地一跳:“小姐是懷疑?”
“就這樣吧。”夜璃歌打斷他的話,不欲多談,輕輕擱下杯子,站起身來。
從隨興樓中出來之後,她並沒有回皇宮,而是沿着喧嚷街市慢慢地走着,嘲雜人聲有一句沒一句地鑽進耳裡,她卻覺得有些恍惚。
“大嫂,”旁邊忽然鑽出來一小販,手裡拿着個小風車,在她面前晃了晃,“買個回家給孩子玩吧。”
大嫂?
夜璃歌下意識地擡手摸摸臉,這才注意到,自己改換了妝容。
或者,當一回“大嫂”也不錯?
隨手摸出枚銅錢,遞到小販手裡。
“謝謝您吶。”小販兩眼眯成一條線,衝着夜璃歌重重鞠了個躬,然後樂呵呵地跑開了。
脣角微勾,夜璃歌淡淡地笑了——有時候,能做一個普通百姓,其實也非常地不錯,只爲衣食家計奔忙,不必去理會什麼帝王將相,豪門恩怨。
如果……擡手摸摸自己的臉,她不由陷入遐思之中——如果沒有這張傾國傾城的容顏,如果她不是夜璃歌,一切又會怎樣呢?
“駕——”
一聲銳喝忽然傳來,熙攘人流立即朝兩旁避閃,兩匹駿馬踏響宮道,飛速奔來。
帶起的風中,隱隱有血腥的氣息,夜璃歌雙眸一緊,指上加力,剛買的風車立時裂成兩半。
那是——
……
元極殿。
“陳州兵變?”傅滄泓兩手撐着桌緣,眸色墨凝如淵。
“是,皇上,”下方兩名騎兵打扮的男子單膝跪地,“叛兵足有十萬之衆,請皇上速作決斷!”
“有沒有調查清楚,因何叛變?”
“詳因不明。”
“陳州千總段延平呢?”
“被亂軍所殺。”
“大膽!”傅滄泓終於沒能忍住,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這日子才安靜了幾天哪,居然就捅出了這麼大的漏子。
“吳鎧!”
“微臣在。”
“朕命你,速帶三十萬兵馬,前往陳州平亂。”
“皇上,”吳鎧並未接旨,而是擡頭看向傅滄泓,“微臣有一事請奏。”
“說。”
“微臣以爲,在整個事情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不該妄動刀兵,況且,”他說着,卻轉頭朝戶部尚書齊永看了一眼,“微臣若率大軍離開,宏都周圍的佈防必然空虛,倘若夜魁國聞知消息舉兵來犯,朝野必然會動盪不安。”
傅滄泓的眸色一點點平靜下來:“既如此,就先遣一名得力武將前往查問,再行處置。”
“皇上,此舉不妥。”另一個反對的聲音驀地響起。
“怎麼?”傅滄泓雙眸一眯,看向說話之人,“爲何不妥?”
“亂軍在當地多有塗毒百姓之舉,倘若不及時鎮壓,必會引起大規模的民變,到那時,皇上要剿滅的,就不僅僅是亂軍了!”
殿上一時沉寂,衆臣們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陳州一向是民風彪悍之地,極不好轄治,從前就多有兵民鬥毆之事頻頻發生,若此人之言變成事實,後果還真的難以預料。
“此事,明日再議。”傅滄泓雙眉緊蹙,沉聲言道。
退朝之後,傅滄泓回到御書房中,苦思良久仍無對策,只得將問題暫時擱下,起身出了御書房,往龍赫殿而去。
邁進殿門,便見那女子端然坐在石桌旁,慢慢翻閱着一本書冊。
傅滄泓心內一暖,提步近前,單手撐在桌案上:“看什麼呢?”
夜璃歌沒有說話,只是闔攏書頁,將其推到傅滄泓面前。
“《趙氏春秋》?”傅滄泓眼中閃過絲微光,翻開卷冊,但見每頁下面都有細緻的硃批,見解獨到,令人茅塞頓開,當即看住,一時竟捨不得罷手。
夜璃歌站起身來,隨意走到一株茶樹旁,伸手捻弄着嫩綠的細芽。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傅滄泓忽然一聲大喊,語氣中滿含興奮。
“璃歌——”他幾步衝到女子身旁,眼底洋溢着無限熱情。
夜璃歌伸手點住他的脣,脣角微微朝上揚起,於是,下剩的話語都變成了脈脈情思,在四目之間紆迴流轉。
……
陳州兵變。
這還真是意想不到呢。
審視着壁上的地圖,夜璃歌陷入沉思——她知道傅滄泓一直想改革北宏國內沿襲已久的軍制,將各地兵權集中至中央,只是事情,看起來有些脫離掌控了呢……
兵變嗎?
僅僅只是兵變嗎?
“璃歌。”男子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
“你想到了什麼?”
“沒有,”夜璃歌坦然道,“對於北宏各州郡的情形,我並不清楚,是以不敢輕下定論,只是——”
“只是什麼?”
“我擔心陳州的兵變只是個開頭,倘若你執意將改革進行到底,勢必觸及各地將領們的切身利益——凡是帶兵之人,難免都有幾分驕悍之氣,若是被什麼人從中一攛掇,難免生事。”
“只是個開頭?”傅滄泓眸中,少見地劃過絲忐忑,“難道,要廢止嗎?”
“不,君令如山,豈可朝立夕改?”
“那,你有何妙策?”
夜璃歌沉吟,半晌方緩緩言道:“如果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
“軟的?”
“對,封爵,你可以試試,封爵。”
“封爵?怎麼個封法?”
“傳一道措辭強硬的聖旨,凡遵從朝廷調令者,可獲子爵祿位,傳子三代;倘若不遵從者,其身死後,子孫皆藉平民,除武藝出類拔萃者,終身不得爲官爲將。”
“妙啊!”傅滄泓不禁拂掌,“果然絕妙,如此一來,朕還有何後顧之憂?”
“你別高興得太早,”夜璃歌淡淡掃他一眼,“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你還是發下詔書去,先試試再說吧。”
……
濃郁的夜色籠罩了整座炎京城。
董太師府。
後院秘室之中。
“直到現在,還沒有拿到《命告》,反而成全了傅滄泓和夜璃歌那對癡男怨女,董蟬,你還有何話好說?”
“君上!”侍女妝扮的董太后跪伏於地,“是婢子辦事不力,請君上再給婢子一點時間!”
“辦事不力?”屏風後的話音愈發地冷,“我看你根本是在拖延時間!想等着安陽涪頊羽翼豐滿,有足夠的實力與本君作對,是吧?”
“婢子不敢!婢子對君上,從無二心!”
“有沒有二心你自己知道。”屏風後的黑影來回走動着,“本君只告訴你一句話,不管你順從也罷,抗拒也罷,本君一旦準備妥當,便會豎起大旗,若到那時,你的兒子,只會是本君腳下的奴隸!”
董太后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一個月,本君,最後再給你一個月時間,要麼,殺了夜璃歌,要麼,拿到《命告》!”
……
坐在馬車裡,董太后渾身冰涼,那個剜骨尖刀般的聲音,一直在腦海裡不斷地盤旋着,讓她陣陣顫慄。
沒錯。
自從被“他”掌控以來,她一直想擺脫這種無望的命運,先是與夜天諍通力合作,締下婚盟,然後多方協助自己的兒子掌權,就是希望有一天,安陽涪頊能夠強大得與“他”抗衡,只是,安陽涪頊的成長速度太慢,而不明就裡的夜璃歌,一直不肯合作,故此使事情演變到如今的局面——夜璃歌所看到的,只是明面兒上幾個國家,卻沒有想過,天承大陸上的勢力,除了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
譬如以唐涔楓爲代表的唐家,譬如潛伏在各國皇室陰暗角落裡的危險人物。
生活在這樣一個紛紜複雜的世界裡,誰,又能夠完全主宰自己的命運?
此刻,董太后也站到了她的命運關口——是保全璃國,還是保全自己的兒子?縱然捨棄璃國,又能保住自己的兒子嗎?一個失去江山的帝王下場如何,她心裡比誰都更清楚。
馬車在皇宮角門處停下,董太后身裹披風,鑽出馬車,往四周看了看,急急朝前走去。
她沒有回寢殿,而是轉道奉先殿。
推開殿門的剎那,她一眼便看見那男子,筆直跪於靈位前,渾身透着股子肅然。
董太后不禁稟住了呼吸,闔上殿門,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後,立定。
“夜天諍。”
“嗯。”
董太后轉到他的面前,定睛細瞧他,卻見他神情安詳而寧定,眉宇間甚至有光亮隱約閃現。
一絲異樣從董太后心中劃過——不知道爲什麼,每次站在這個男人面前,她都有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懾服。
“夜天諍,”她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這個男人的胳膊,眸中浮起幾許歇斯底里,“本宮,本宮要璃國萬世長存!”
“萬世長存?”夜天諍脣角一扯,緩緩睜開眼眸,“董妍,你好歹也是世家貴姝,飽讀詩書,通曉史籍,可曾見過任何一個朝代,能夠萬世長存的?”
董妍咬牙:“那至少,璃國不能敗在我兒子手中!”
聞言,夜天諍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扭轉局面。”
看着這樣的她,夜天諍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想當日她命他在奉先廟長跪不起時,是何等的驕揚,短短數日過去,事情,似乎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是外面的世界,起了什麼波瀾嗎?
“太后想讓微臣怎麼做?”
“招回夜璃歌,”董太后無比熱切,“本宮知道,只有你纔有法子,讓夜璃歌歸來。”
“要歌兒歸來,不是問題,但微臣要約法三章。”
“你說。”
“其一,不得限制歌兒的自由;其二,不得向歌兒索取《命告》;其三,凡微臣所言,太后將盡力從之。”
“依你,都依你。”此時,夜天諍就是董太后手中的救命稻草,她自然一口允諾。
“那麼,太后可以回去了。”一整衣袍,夜天諍的神情復再淡然。
“這——”董太后臉上閃過絲尷尬,“上次是本宮一時失措,讓司空大人受委屈了,自即日起,禁令解除,司空大人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不料夜天諍淡淡道:“在夜某看來,還是此處最妥。”
董太后只覺像是被人重重擱了一個耳光在臉上,火辣辣地痛,卻到底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默然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