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西風

盤膝坐於洞中,等待的同時,養精蓄銳。

看着身側女子美麗的側臉,傅滄泓的心中滿是安適,忍不住伸過手去,握住她的纖指。

夜璃歌卻一動不動。

她在側耳傾聽着外面的動靜,雖說她觀測天相的本事一向精準,但也難保老天不會有意外。

而這次,不能有意外。

必須得脫困。

終於,呼嘯的風聲從洞外傳來,夜璃歌一躍而起,當先飛了出去。

側身踩在洞緣邊,夜璃歌黑髮飛揚,扯開嗓音喊道:“就是現在!走!”

傅滄泓等人立即起身,各自拔出刀劍,相繼踏出,或以手攀壁,或拽着藤蔓,或將刀劍釘入石縫中,身形迅疾地朝下游的方向移動。

暮色昏暗,紫沙江兩岸壁石崢嶙,草木幽森,腳下是數丈高崖,無邊怒濤,那情形,無比地動魄驚心,他們這數十人卻如履平地,一則藝高人膽大,二則,誰都是打刀尖槍口滾過來的,見慣生死,不懼危難,包括唯一的女子,夜璃歌。

“放箭!”

對岸的高崖之上,忽然響起一聲高喊,接着,無數支火箭飛馳而至,射的卻不是他們,而是荒草、樹叢。

那火箭上,像是綁了極烈的易燃物,一落入草叢中,便兇猛地燃燒起來,眼見着火勢愈漸加大,一陣狂迅的風,卻驟然從高空中吹至。

剛剛燃起的烈火,就那麼不可思議地熄滅了。

“反攻!”夜璃歌毫不遲疑地清喊,袖中長緞射出,纏住射過來的飛箭,反向擲回對岸。

一團團火焰如流星一般在空中爆散開來,漂亮至極,爛燦至極!

卻帶着致命的炙熱。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射過來的火箭,眼見着要熄滅,被他們這麼一扔,卻反而灼烈了無數倍,落入對面的伏兵之中,剎那撩起滔天的火光!

包括火狼在內,所有人等看得自是目瞪口呆,不等他們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夜璃歌再次下令道:“跟我來!”

拋出長綾,捲住上方的大樹,夜璃歌像一隻輕猿般,蹭蹭蹭高躥,這些大男人竟然也沒有猶豫,跟在她身後,幾閃幾閃間,衝進密密的樹蔭裡。

一邊前行,一邊觀察着四周的地勢,夜璃歌挑揀林木稀疏處,腳不點地。

這些樹林,看似靜謐,其實暗伏殺機,且不說那些隨時會冒出來的伏兵,還有毒蛇、毒蠍子、毒蠅毒蚊……以及一切想象不到的危險。

更重要的是,他們在這裡逗留的時間越長,情況就越不利,如果傅今鋮先於他們,將一干傅姓親王絞殺殆盡,就算他們逃得出去,也是勢單力孤,難以成事。

必須。

必須在傅今鋮徹底摧毀一切之前,搶到先機,否則,等傅今鋮控制整個局面,他們莫說東山再起,就算是離開北宏,只怕也無異於癡人說夢。

夜璃歌冷冷地思索,沉默地盤算着。

這些年來,風風雨雨,獨立和沉默,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雖然出身顯貴,雖然父慈母愛,但是她呆在家中,呆在繡樓裡的時間確實不多。

打小起,她一直奔徙在外,或從師,或領軍,或遊走四方,什麼事都是自己操持,什麼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對於旁人,沒有一絲一毫的依賴。

望着她緘默的背影,傅滄泓眸中不由劃過絲心痛。

他識得那份孤獨,也懂得那份辛酸。

因爲曾經的曾經,他也是這樣過來的。

可是璃歌,現在不是了,現在你有我,我有你,我們在一起,縱使天涯遠,也是咫尺近啊。

他加快速度,跟上她,握住她冰冷的指尖。

側頭看了他一眼,夜璃歌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

這一生攜手,這一世相伴。

再艱難的道路,也會平坦。

夜深時分,他們終於走出了濃密的樹林,遙遙望見前方的村落,以及幾許燈火。

“累嗎?”側着頭,他低沉着嗓音問她。

“你呢?”

“還好。”

回頭看了其他人一眼,夜璃歌啓脣道:“找個僻靜的地方歇歇,就繼續啓程吧。”

“去哪裡?”

“恆州。”

“我的封地?”

“嗯。”

“可是那兒——”

“會被傅今鋮派大軍包圍?”

“嗯。”

“所以纔要去。”

“嗯?”

“恆州的百姓,是你這些年來用心照顧的子民,不能因爲你,而讓他們淪爲刀下亡魂,如果,你還是一個男人的話,就該自己去面對,那行將到來的災難。”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無比分明。

輕輕地,他屏住了呼吸。

在這一刻,他終於有些明白,爲何,這世間,只有一個夜璃歌,也唯有她,纔是夜璃歌。

“你,會和我一起嗎?”

“當然。”她毫不遲疑地點頭。

“那好,我去。”他鏗鏘有力地答道,眸中劃過一絲視死如歸的決然。

微微地,夜璃歌笑了。

她不是傻子。

自然不會讓心愛的男人白白去送死,因爲有一件事,她沒有告訴傅滄泓,她要給他一份驚喜。

她做事情,總是有道理的。

很久以後,傅滄泓自己才醒悟過來,只是,他醒悟得太晚。

因爲男人很多時候,容不得女人比自己聰明,尤其是自己喜歡的女人。

他們總愛逞強。

卻不知世間任何一對攜手的伴侶,無論男也罷,女也罷,相處的時候太過逞強,都會在不知不覺間,失去彼此。

從宏都到恆州,約摸四百餘里,一行人離開傅今鋮的控制範圍後,立即改爲騎馬,直奔恆州。

正如傅滄泓所料,城外果然已是大軍壓陣,將個恆州城城樓圍得密不透風。

伏在半人高的篙草裡,夜璃歌壓低嗓音問:“知道是哪裡的兵嗎?”

“華北道東臺大營的。”

“領軍者是誰?”

“繼威將軍吳鎧。”

“你與他可有交情?”

“只在朝堂上見過幾次,並不相熟。”

“他素日喜好什麼?”

“兵書。”

“行了。”夜璃歌點頭,“你在這兒等着。”

“你去哪裡?”見她探出半個身子,傅滄泓伸臂將她摁住。

“當然是直探中軍帥帳,說服吳鎧助你一臂之力。”

“不可!”傅滄泓捏住她的手掌,滿眸不贊同,“此舉太險,你不能去!”

“爲什麼不能?”夜璃歌定定地瞅着他,“我不是你,我是璃國太子妃,想來那吳鎧,還沒有膽子爲難我,況且,我手上,有他想要的東西。”

“什麼?”

“《兵道》。”

“《兵道》?”傅滄泓眸光一跳,“難道是——”

“不錯,是我師傅原平公一生心血之作。”

“可是,可是——”

“你聽我說,滄泓,此刻事態緊急,不能再耽擱了,若等傅今鋮下令攻城,恆州將危在旦夕,我們必須先下手爲強,控制住整個局勢,只要說動吳鎧,眼前這數萬大軍就是你的了,到那時,你再入城,調集你的所有力量,固守恆州,打出‘除暴君,安天下’的旗號,那些走投無路的傅姓親王,必定紛紛前來投靠,只要聚集足夠的資本,完全足以與傅今鋮一拼!唯有如此,你才能爲自己,爲北宏,贏得一線生機!”

傅滄泓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這個立於淡薄天光中的女子。

到這時,他方纔明白,自己還是小瞧了她。

也才恍然省悟,爲什麼夜天諍、安陽烈鈞,包括董皇后,都非要她做太子妃。

因爲她,實在太可怕。

若她爭天下,無有不成。

她只是不爭而已,若爭,天下間罕逢敵手。

最終,他選擇了沉默,沉默地看着她離去,沉默地看着她纖細卻筆直的背影,消失在遠處……

依然匍匐在地面,傅滄泓無聲地捏緊了十指,心中複雜難言。

甚至跳蕩着絲絲惶恐。

他覺得,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始終有一種強大的無力之感。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知道她在盤算什麼,不知道她下一步,又會有什麼驚人的舉動。

這種感覺,讓他不安,很不安很不安。

帥帳之中。

吳鎧闔目而坐。

四十六歲的年紀,馳騁沙場多年,是朝中數一數二的干將。

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是他用點滴軍功,日復一日累積起來的,所以,他很自負,甚至是自傲。

原本,他正在邊城與北蕃作戰,不想皇帝一道聖旨,硬生生將他召回,來圍剿恆州城,他人雖來了,心裡卻窩着火。

對於皇帝本人,他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氣的——不說荒蕪朝政,就最喜歡玩弄權術,駕御羣臣,無論對誰,都沒有信任感,尤其是帶兵的將領,基本是兩年一換,如此一來,任他滿腹韜略,卻依然難有大的作爲。

身爲一名武將,吳鎧覺得,自己最光輝的夢想就是保家衛國,開疆闢土,將畢身所學,獻給這片遼闊的大地,無奈皇帝似乎並不想給他這個機會,不管他如何上奏表明自己的忠誠,卻始終拿不到那份該屬於他的權利。

慢慢地,吳鎧也看透了,皇帝就是把他當一條狗,養在那裡,需要的時候,就把他放出來咬兩口,不要的時候,就扔在一旁,不管不問。

作爲一個有血性的大丈夫,他着實滿心窩火,卻也無可奈何——沒辦法,人家是皇帝,要你往東,你就得往東,要你往西,你就得往西,要不怎麼着?你還敢造反不成?

“將軍——”一道清清冷冷的聲線,驀地傳入耳中。

吳鎧渾身一震,倏地擡頭,目如電閃,朝前方望去。

那女子容顏絕魅,一身黑色綢衣,裹出玲瓏身段,無限嬌柔。

一言不發,吳鎧就那麼定定地看着她。

“早聞吳將軍大智大勇,山崩於前不變色,海嘯於後不動心,人如其名也。”

吳鎧面無表情。

“善戰者,動於九天之上,善隱者,伏於九幽之下。”

輕輕地,夜璃歌吐出兩句話來。

渾身驀地一震,吳鎧唰地彈起,幾步走到夜璃歌面前,定定地逼視着她:“說下去!”

夜璃歌卻微微地笑了:“將軍,何必着急呢?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就算深諳兵道,又如何?無明主之師,將難作,無固志之勇,帥何爲?”

深寒眼眸中冽光燁燁,吳鎧定定地看着她——眼前這女子,嬌嬌弱弱,如水邊扶柳,可是骨子裡的剛毅,卻勝天下無數男兒。

輕輕轉了轉眼珠,他已經大致猜出來人身份:“夜璃歌?”

脣邊笑漪更加明亮:“想不到,我夜璃歌的名頭,竟然遠揚如斯。”

“九天飛鳳,名不虛傳。”

“將軍且看——”手心一翻,夜璃歌掌中已多出樣白玉雕琢的物事。

“兵符?”吳鎧神情陡變。

“是。”夜璃歌收笑,面色一正,“有此物在手,將軍還猶豫嗎?”

往後退了一步,吳鎧再定神看了她許久,忍不住微嘆:“北宏易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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