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滄泓病了。
躺在牀上水米不進,整個人都消瘦下去,御醫們跑進跑出,卻絲毫沒有辦法。
最初的日子,因爲有馮翊打理事務,所以一切還能維持原樣,可是漸漸地,百官們中間開始有了小幅騷動,更有那起野心勃勃者,想趁此機會,爲自己謀取利益。
馮翊將一切看在眼裡,憂在心底,這一日特地找來樑玖和吳鎧,仔細商議。
“唯今之計,只有接回小皇子,以安定人心。”
這也是老生常談了,每次夜璃歌和傅滄泓之間的關係出現問題,便有人提及紀飛煙母子,無論如何,那畢竟是傅滄泓的親生骨肉,說得不好聽,倘若傅滄泓有事……
“此事,還是向皇上稟報一下吧。”樑玖向來持重,因而言道。
“那,咱們一起去吧。”
三人商議妥當,便出了御書房,往龍赫殿而去,一邁過中宮門,卻見曹仁立在檐下,正望着空中的流雲發呆。
“曹公公。”樑玖和馮翊對這位大內總管都不怎麼待見,此際卻不得不迎上前去,“我們想叩見皇上,請公公通傳。”
曹仁一動不動,良久方垂下眼皮子來,淡淡掃他們一眼:“我勸諸位還是省省吧,皇上這會子正睡着,有事明兒個再來吧。”
樑玖三人對視一眼,正有些無可奈何,吳鎧忽然大步登上石階,一把將曹仁揎開,“光當”一聲,重重推開殿門。
樑玖和馮翊大吃一驚,都爲他這魯莽的行爲所震住,正要上前攔阻,吳鎧卻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殿裡十分昏暗,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藥味,吳鎧不由皺了皺眉,卻並沒有停下,幾步走到牀榻前,定睛看着榻上的男子。
皇帝雙頰塌陷,嘴脣發白,兩眼發青,哪裡還有半點昔時英武之氣?
吳鎧滿腔的慷慨激昂,忽然都化作飛煙——也許對每個男人而言,生命裡都有過不去的關卡。
身後,樑玖和馮翊相繼走進,默默地立着,一時間三人都沒有作聲。
過了半晌,傅滄泓喉嚨裡發出一聲輕哼,慢慢睜開眼皮,散亂的視線一點點聚焦,最後落到吳鎧臉上:“是……你?”
“微臣,參見皇上。”吳鎧躬身施禮。
“你,來得正好。”傅滄泓有些吃力地道,“朕恰有事找你。”
“皇上?”
“傳朕旨意,封傅……延祈爲豫王,紀飛煙,爲淑妃,即日進,進京……令大將軍吳鎧,爲傳令使……”
交待完這麼一件“大事”,傅滄泓頭一偏,再次陷入昏睡中。
殿中又是一陣沉默,好半晌過去,三名臣子才齊齊叩頭於地:“臣等遵旨!”
……
荒寂了很多年的荻山別宮,忽然間喧鬧起來,無數人跑進跑出,忙着爲紀飛煙母子打扮。
“阿孃,咱們這是要去哪裡啊?”傅延祈仰着粉雕玉琢的臉龐,烏黑雙眸眨動。
紀飛煙沒有言語,只端坐在鏡前,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小皇子,這是要接您去宮裡呢。”倒是旁邊的宮侍,賣乖地道。
“宮裡?”傅延祈十分不解,“宮裡是哪裡啊?”
“就是小皇子的家。”
家?
一個字,卻觸動紀飛煙滿懷的心事——曾經,她也懷着這樣殷切的希望,等待着那個男人,可以給她一個家,可是呢,他給予她的,永遠只有冷漠,和傷害。
或許,她是因爲虛榮,才靠近他,可是傅滄泓……那樣火一般的愛,終究因爲時光的消磨而淡去,倒是另一個人的身影,愈發變得鮮明起來。
今日這一切,她等待了很久,期盼了很久,可當它成爲現實,她卻早沒有了那份情懷。
縱然歸去,也已物是人非。
縱然歸去,那兒也不是她的家,只希望那個男人,能夠真真正正地,把延祈當作兒子看待,她哪裡知道,如今的傅滄泓早已心冷如灰,所做的一切,近於安排後事。
……
輾轉數年時光後,紀飛煙再次看到了那個男人,那個她曾經深深愛過的男人。
再沒有往日的冷漠,卻也沒有了往日的傲氣,像一具枯骨般,毫無生命氣息地躺在那裡。
最初的怔愣之後,紀飛煙很快恢復了平靜——他們都老了。
都老了是吧?
雖然年紀還不太大,但心已經經歷太多的滄桑。
“你來了?”
傅滄泓的嗓音終於響起。
紀飛煙一怔,旋即上前,曲膝跪倒。
凝視他良久,傅滄泓忽然笑了:“你,恨我嗎?”
“曾經恨過,但是現在,不恨了。”
“哦?不恨好啊,放得下心頭的恨,便能夠解脫——或許我們之間的緣分,本就是一場錯誤,”男人說着,側頭看向旁邊的孩子,朝他招招手,“你,過來。”
傅延祈眼中有着明顯的怯意,可還是硬着頭皮近前。
握住孩子暖乎乎的小手,傅滄泓心中忽然一陣踏實。
這是他的兒子,可自打他出世以來,他還沒有真正地打量過他。
曾經,他十分熱切地想要一個孩子,他和夜璃歌的孩子,可是造化弄人,他們的感情,始終沒有一個“桃源”般的地方,可以承載。
“延祈。”他試着叫了聲。
“嗯?”小延祈雙脣蠕動,不由往傅滄泓身邊靠了靠。
傅滄泓想說什麼,卻到底忍住——他還那麼小,會懂得什麼呢?能懂得什麼呢?而他腳下的道路,卻是那樣坎坷,那樣漫長。
“你,過來。”
紀飛煙膝行至他跟前。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相信很多事,朕不說,你也明白,今日,朕想聽聽,你真正的心意。”
“皇上?”
“說吧,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什麼?君王的五個字,卻好似驚雷一般,在紀飛煙的心頭炸開。
“臣妾……”漸漸地,紀飛煙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那個人的名字在舌頭翻滾,挾裹着希望、渴盼,以及一種說不出來的,輕舞飛揚的嚮往。
可這絲嚮往卻很快弱了下去,長期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念頭,再次佔據上風——她是皇帝的女人,終其一生,都將保持這個身份,哪怕皇帝對她不屑一顧。
“沒有嗎?”傅滄泓的嗓音有些沙啞——說了這會兒話,他已經很疲倦了——紀飛煙,這是你的最後一絲機會,說真話吧。
可紀飛煙到底是放棄了,慢慢地,慢慢地叩頭及地:“臣妾什麼都不要,只求皇上,好好看顧祈兒!”
“好吧。”傅滄泓耷下眼皮,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艱難而且沉重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倘若朕大行,祈兒,便是新君!”
……
蕭寒的夜風“啪啪”吹打着窗扇。
傅滄泓悄無聲息地躺在枕上,依稀恍惚間,看到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像流水般從眼前淌過。
黑暗、冰冷、殘酷、血腥、以及,少得可憐的溫情……
這便是自己的一生麼?
一生便是這樣麼?
“皇上!”
一個沉渾的,鏗鏘的聲音,忽然在耳邊炸響。
是做夢嗎?
還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直到兩條有力的胳膊,將他扶起,傅滄泓這才意識到,這寒冷空寂的殿閣裡,確實進來了人。
一個有着鮮活氣息的人。
“火狼?”
他的嗓音有些顫抖,帶着一絲激動。
“是屬下!屬下回來了!”
“你回來了……”傅滄泓脣角扯開一絲笑,“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皇上,您這是怎麼了?”
“朕……大概是要撤手塵寰了吧。”
“皇上,您這是說什麼啊皇上。”
“火狼,”傅滄泓握住他的手,“你跟着朕,很多年了吧?”
“是,微臣跟着皇上,已經整整十四年。”
“好,”傅滄泓點點頭,“有沒有想過,去過屬於自己的日子?”
“自己的日子?”
“對,不再殺人,也不再生活在黑暗之中,擁有自己完整的人生,和自由的意志?”
“皇上?”
“朕知道你的忠心,這些年來,也正因爲有你在朕的身邊,所以朕可以時時如意,事事如意,其實,在朕心裡,一直把你當成兄長——朕並不希望,你的一生始終孤獨下去。”
火狼怔然地聽着,心中陣陣發空。
“朕已經,封傅延祈爲豫王,紀飛煙爲淑妃,如果你需要,朕可以,給你一道聖旨。”
火狼始終沒有作聲,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根本不願意面對這樣的事實。
“怎麼?”傅滄泓定睛看他。
“皇上,還是讓屬下,先爲你調氣理息吧。”
“沒用的。”傅滄泓擺手,“朕的病,在這兒。”
他說着,擡起手來,放在胸口上。
火狼一怔,心裡卻亮起簇火花:“皇上,還記得血蝠嗎?”
“血蝠?”傅滄泓的情緒頓時激動起來,一陣咳嗽。
“皇上,請您一定要打起精神來,屬下去去便來!”
火狼言罷,小心翼翼地扶着傅滄泓躺下,自己起身走出龍極殿。
……
會有希望嗎?
傅滄泓打起一點精神,靠在枕上,怔然地面對着眼前的黑暗。
他其實很怕那個答案。
很怕很怕。
如果沒有希望怎麼辦?
一貫強勢的他,卻發現自己沒有一絲勇氣,來面對所有殘酷的真相。
一天過去了,火狼沒有出現。
兩天過去了,火狼還是沒有出現。
傅滄泓幾至要絕望了。
那絕望就像一柄鋒利的刃,在他本就已經疲累不堪的心臟上,劃出一道道細碎的傷痕。
“吱呀——”
緊閉的殿門忽然開啓,火狼撲進,整個人跌倒在地。
傅滄泓幾乎是彈簧一般從牀上跳起來,直衝到火狼跟前,沙啞着嗓音道:“怎,怎麼樣?”
“皇上……”火狼擡頭看他,眼底卻有笑意漾開,“找,找到了?”
“真的?”像是一簇焰亮的火,猛地將整個心臟點燃,是痛,是喜,還是什麼?悉數化成一團焰火,在傅滄泓眼前綻開。
“是——”火狼整個人看上去格外脆弱,語氣卻無比地肯定,“夜夫人,在靈鏡山。”
“靈鏡山?”傅滄泓聞言卻是一怔,“那是個什麼所在?爲何朕從來沒有聽過?”
“靈鏡山,”火狼澀然一笑,“傳說是一座並不存在的山,只有觸發某種未知的機緣,才能得以進入。”
“那——它的具體方位呢?”
火狼搖頭:“屬下不知道,就連血蝠,也一去不回,只是屬下心中有所感應,判斷出,大致在——南涯的方向。”
“南涯?那豈不是要出海?”
“對,就是要出海。”
火狼言罷,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他並不想告訴傅滄泓實情,以免他又做出什麼事來,可他又不忍不告訴他實情,因爲,只有夜璃歌的消息,才能點燃他心中那一絲微弱的亮光。
很微弱的亮光。
很長一段時間,傅滄泓沒有言語。
這些日子以來,他積存的力量幾乎已經耗盡,過度的喜怒哀樂之後,只剩一陣陣疲憊到極點的空茫。
“火狼,你先退下,朕想休息休息。”
“是。”
“對了,讓曹仁給朕端一盅蔘湯來。”
火狼聽罷,心中不由喜憂參半,喜的是傅滄泓終於恢復了一些朝氣,憂的是他們這段多磨多難的感情,不知到何時,方是了局。
情路坎坷,而他自己的情路,又何嘗,不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