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母弒父……
殺母弒父……
殺母弒父……
牢門關上的那一剎那,他就知道自己再不會回來了。
大雪停落,滿地積雪將刺眼日光反射得頭腦混沌一片。
“公子?”張盡崖擔憂看着一臉蒼白的肖傾宇。
肖傾宇茫茫然環視着雄偉莊嚴的宮殿。
瓊樓玉宇,畫樑飛檐。
落在眼中,一片白茫茫的空蕩。
遠處宮殿門口,新搭建的祭臺上,傳來祭司蒼老卻嘹亮的高喊:“九夏沸騰,生靈塗炭,國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天傳民心,人心所向,天命可知。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
故天命皇帝,將統治權歸諸全國,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爲公之義。佈告天下,鹹使聞知。”
神聖的頌天祭神後,雄渾而又清晰的諭令自新任天子口中朗朗訴出,聲音雖不高昂,周圍萬民萬軍竟聽得一清二楚。
“唯天明示!改國號爲‘傾’,從今往後,大慶子民亦是我大傾子民。改年號爲‘宇’,朕登基之年即爲宇曆元年。朕,帝號‘寰宇’!”
橙紅色的太陽霎時轉爲耀眼燦爛的豔紅,硬是將黑暗推擠到天的背面,像是在預示着什麼。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紅日蓬勃,金芒萬道。
祭臺之下,百姓一個接一個對着寰宇帝跪倒,士兵們整齊地一排接一排的跪下,遠遠望去,彷彿風拂過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翻起滾滾波浪。
無數個嗓音彙集成一片洪亮的迴音:“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民俯首,山呼海嘯,聲若震雷,直達九天。
可是肖傾宇只聽到那一夜紅衣男子虛弱而決絕的聲語:“如果早晚都要拔劍,我寧願在失去之前先下手爲強。如果人生就是如此殘酷,我寧可爬到那最高峰,讓萬千衆生統統匍匐在我腳
下!”
公子無雙輕輕閉上眼:肖傾宇有生之年,終於得見你君臨天下……
沒有什麼遺憾,只是覺得有些心疼。
一直記不清你的笑臉,只記得那一年的桃樹開滿了前世的花,被春風吹得滿天,像雨一樣落得極是好看。
連你在花雨中的笑顏也落成了鹹埃飛花,漫如雨下。
若是我走了,還有誰再陪你,看那一場桃花如雨。
可是——他手指按住輪子,用力一轉!
——該離開的總歸要離開。
那就!
——這樣結束吧。
輪椅滑入轎簾,起轎,離去。
八十四雲騎侍立左右。
皇宮太過龐大,也不知走了多久,
雪白軟轎終於穿過長橋,宮門。
正待走下九龍白玉階——
“肖傾宇!!!”一聲斷喝。
龍袍加身的方君乾,竟出現在臺階上!
看着攔在面前的寰宇帝,八十四雲騎皆不知如何是好。
轎中的肖傾宇也沒想到方君乾居然會拋下登基大典來阻攔自己離開!
寰宇帝的聲音壓抑着怒氣:“無雙公子這是要趕往何處?”
轎中的肖傾宇一言不發。
“要不是衛伊對我說明真相,只怕傾宇又會來個不告而別吧。”
白簾一動,無雙公子終於劃出了軟轎,卻看着他,依舊沉默不語。
張盡崖目瞪口呆:公子不是說已經知會過方小侯爺了嘛!莫非沒有?!……那他把這事告訴給了方衛伊——
莫不是自己壞了公子大事!
“這裡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這裡。”他終於開口。空濛蒙的眼神,但那譏誚卻仍是堅硬,半分也不肯妥協。
前所未有的恐懼如暴風雨一般朝方君乾襲來。
無雙這一走,是不會再回來了。以他的心xing,必會找一個清淨的地方隱居起來,不讓任何人打攪。難道,從此真的再不相見?
決不能讓他走!必須留住他!
他望着他的眼,一字一字地說:“方君乾什麼都可以忍,可以讓,只要傾宇肯留下……”
肖傾宇只是默然,淡漠的臉上現出倔強高傲的神情:“縱然是天是神,也無法勉強肖某做任何事!肖某若想走,誰也攔不住。”
縱然是天是神,也無法勉強你做任何事……
他還是這般剛烈決絕,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更何況方君乾不是天也不是神,只是區區一個人間帝王。
悲痛與不甘佔據了他身體的每一寸,那毀滅xing氣息,令人戰慄而瘋狂。
“那麼,你就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倏地胸口一陣劇痛!他擡起眼,難以置信地盯着他。
肖傾宇黃泉劍握在手中,劍尖扎在方君乾的心口,
殷紅的血染在玄黑描金龍袍上,暈成了一朵血花,說不出的妖異,
冰冷的劍尖一豪一豪刺入方君乾的身體裡,
方君乾沒有動,
肖傾宇也沒有動,
動的只有劍,
握在肖傾宇手裡的黃泉。
方君乾,你不會知道。
那一碗打胎藥雖留下了肖傾宇xing命,但筋脈斷毀,氣虛體弱,已爲我此生埋下隱疾。
親手喂下母親毒藥讓肖傾宇日夜難安,此後終生氣血難平。
助你逃亡千里相送,那強忍的一口氣,足夠讓我折壽十年。
而今,一柄黃泉,親手葬送了自己的父親……
肖傾宇心中,其實是庸的。
是誰刺痛了誰的心,是誰愛恨了千年只換來完整的忘卻。
方君乾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這個男子真會將劍尖刺入自己的心口……
方君乾輕輕一笑:“上次,傾宇也是傷了我這裡。這次,還是這裡。”
蒼白無力的承諾,肆意悖逆的誓言。
不知融化了誰的思念、誰的殤痛、誰的埋怨。
錯綜了情與仇、愛與恨、恩與怨。
方君乾左手攀住黃泉劍的劍鋒,鋒利的劍刃劃破掌心,鮮豔黏稠的血珠順着左手掌緣滴落!
“你心裡,是恨我的吧?”
他看着他,絕望而沉痛:逼到這個地步,纔看出你心中果真藏恨。那又要逼到什麼程度,才能讓我看清你心中有愛!?
不敢與他對視,肖傾宇鬆開了殺氣橫溢的黃泉。
“方君乾,你親手殺了你的父母,而我也親手殺了我的父母——你我從此,互不相欠。”
原來有些感情,還可以這樣算清呀。
互不相欠?你跟我?
強壓住胸口翻騰的氣血,方君乾只覺一陣好笑。
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流出,他擡頭,聲嘶力竭:“血染江山,傾覆天下,都是爲了你呀!”
他淡然的望着他,輕輕地微笑着:“不要把我當作你野心的藉口。”
說完這句話後,肖傾宇垂手至椅側微一施力,便連人帶椅轉過了個角度,也帶過了他此時悽絕的表情。
沒有比這句話,更傷人的了!
方君乾片刻里居然遣不出隻言片語。胸腔裡血氣翻騰,要緊握拳頭才能立住。
甫一張口,那口心血到底沒能忍住,赤淋淋一股,悉數噴上了華貴龍袍。
肖傾宇徒的渾身一顫,十指緊抓扶手,忍得指節發白。
但他終究沒有回頭。或是,不敢回頭。
怕一回頭,自己就會心軟。
就會,捨不得離開這個男人。
無雙公子肖傾宇,從來不是會爲一己之私而罔顧天下蒼生的人。
可是,他呢?
你怎麼忍心,單單舍了他?
目送那頂白色軟轎從自己身邊擦過,走下臺階,方君乾竟沒有一絲挽留。
寰宇帝孤獨佇立在九龍白玉階上,傷口血流不止,臉色蒼白虛弱得似乎會隨時倒下。遠遠望去,竟是那般伶仃孤寂。
身後傳來那聲自言自語般的低喃:
“誰能袖手江山傾覆天下只爲與你相擁……這是愛是癡,莫非你真的不懂?”
一口腥甜在脣齒打轉,
轎簾後的公子無雙嘴脣動了動,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回答:“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