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天氣轉涼。
肖傾宇手捧白玉盒子,纖長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慄着。
盒子,長方形,漢白玉雕琢而成。
其上繪雙鶴,刻壽菊。
那是一隻骨灰盒。
肖傾宇只覺自己的心在不斷往下沉、往下沉……
窗前的陽光耀眼得刺目,肖傾宇忽然感覺一陣暈眩。
手中的盒子彷彿中若千鈞,卻又是如此的脆弱,就好像蜻蜓最透明的翅膀,似乎只要輕微的觸碰,都能讓它在風中粉碎。
慕容厲終究還是遵從了她的遺囑,將骨灰送回了大傾。
“肖公子,這是林妃的骨灰,林妃臨終前叮囑我們要將遺骨送返大傾,若公子對昔日表妹還有顧念之意,就請公子將其好生安葬。”
肖傾宇身體渾然一顫,隨即一陣難以言表的神情劃過那清雅容顏。
他開口,聲音靜謐,卻有一種淒涼漂浮其中:“我會的。”
張盡崖領着使者退出小樓。
秋季的天空顯露出了稀疏舒爽的特點。
菊耐寒,天潔淨,風高遠。有種大氣朗闊的美,卻遠不如春草之蓬勃,夏花之絢爛。
終是遲暮之秋。
體內,是突然喧囂起來的隱痛。
肖傾宇始終不敢再觸摸那冰冷的白玉骨灰盒。閉上眼,彷彿還能看見那個微紅了臉,嬌羞如初綻蓓蕾的少女,對自己羞澀表白:“表哥,我喜歡你!”
陰冷的痛覺如一把小刀在心中戮力翻攪,肖傾宇簡直不敢相信,那個活生生的精靈般的少女,此刻就靜靜安息在了這華麗冰冷的骨灰盒中。
不能想象。
不敢相信。
他將那漢白玉盒抱在自己胸口,用羽毛般輕柔的力道。
素來清銳的眼睛此刻哀傷如水:“依依……依依……”
“你叫什麼名字?”
“……肖傾宇。”
真切的憐惜:“你的腿怎麼了?”
“……”
“表哥,可找到你啦!”小女孩跺着小金蓮,“又不理我,每次來找你都躲着我!”
少女一襲湖綠紗裙,笑容甜美,天真俏皮:“表哥,我長大嫁給你好不好?”
不知怎的,肖傾宇忽然想起了一句詩:人生若只如初見。
林依依的骨灰最終安葬在了古烈陵。
那兒山明水秀,松柏森森,芳草萋萋,鳥鳴鹿遊,想來,也不致使她太寂寞。
林依依的死訊無疑讓公子無雙的病情重上加重。
孩子擔憂道:“公子,人死不能復生,您要節哀順變,千萬保重身體。”
“是我害了她……”
如果不是自己隱瞞了在世的消息,依依也不至於早早離開。
誰能想到林依依竟會對他執念至此?
肖傾宇懨懨倚靠在輪椅中,瞳如墨玉,容似皎月,神情卻是疏懶倦怠的。
知道公子最近整夜整夜夢魘連連。
走了的,還在的,過去的,現在的,在乎的,疏遠的……一個個鮮活的模糊的面容走馬觀花地出現在自己夢中。
“天氣轉涼了,公子您要多加點衣服。”
“嗯。”無雙輕輕應了一聲,悽懷滿襟。
權重如方嘉睿、慕容戰、拓跋牧宏、毅飛颯,忠貞若莫雨燕、俞斌、勞叔,至情像蘭姨、肖語茉、尹落雪,還有,執念若林依依……
張盡崖聽到公子輕輕喃出一句:“終有一天會輪到我肖傾宇。”
張盡崖不知道公子說那句話時是什麼表情。只知道,公子當時的語氣平靜得讓自己毛骨悚然,一種秋風細雨的悲涼透入骨髓,讓人爲之打了個寒噤。
宇曆元年十月十二。
自皇都西望,這個秋天,烽火未歇,八方鐵騎已漸漸逼近聊都。
戚無憂果然不愧曾被譽爲“聊盟第一謀士”的無憂軍師,不但熟悉聊盟地形民風,甚至連對聊軍佈局都瞭若指掌,在他的計劃謀策下,八方軍氣勢如虹一舉攻克號稱“天險之喉”的迷霧大峽谷。
面前,便是一覽無餘的聊盟國都,方圓幾千裡,橫臥在連綿起伏的楠山山脈上,居高臨下佔盡地利,進可攻,退可守。
方君乾眺望着那座在風雲翻涌下靜默矗立的堅固城市,恍惚間彷彿回到了八方城。
在那段戎馬倥傯的歲月裡,他揮師百萬,遠征異鄉,那抹清寂雪白的身影必然安靜坐在城郊坡畔,遙遙望着大軍潮水般流逝在地平線上。
眼眸中永遠映着那個紅衣熾烈的倒影。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此戰過後,再不分離。
而今他的傾宇,在遙遠的皇都,會一如既往守着那句“傾宇,我回來了。”
直到天寂地滅。流華逝去。
“陛下,聊盟使者已到。”
戚軍師的聲音將他拉回冰冷的現實。
寰宇帝的心緒早已磨鍊得收放自如:“是來奉命議和的?”
“正是。”戚無憂猶猶豫豫道,“陛下見還是不見?”
方君乾思量片刻:“戚軍師,我們值不值得用八方軍的巨大傷亡來換取聊都的攻克?”
戚無憂沉默半響,搖搖頭:“不值得。”
君臣二人面面相覷。
天下皆知聊盟國主毅飛哲早在八方軍佔領迷霧大峽谷後,就帶着一干大臣逃亡摩河避難去了。他們完全可以新立皇都,到那時即使攻取了舊都就完全沒有政治利益。
面對固若金湯的聊都,如果強攻奪城,八方軍也必將損失慘重。倫淳郡已被收入囊中,聊盟也被殺得抱頭鼠竄,再強行攻城完全沒有任何得益,反而會激起聊盟同仇敵愾之心。
沒有利益的事,堅決不做!
君臣二人忽然相視而笑,笑得直比千年狐妖還要奸猾幾分。
戚軍師笑眯眯道:“看來陛下腹中已有璇璣。”
方君乾一揚披風,旋身命令:“來人!將聊盟使者帶將上來!”
議和,敲竹槓是少不了的。
寰宇帝摸着下巴:不知此次毅飛哲會花多少代價將“方君乾”這尊大神請出去呢?
“什麼!!黃金三十萬兩加五座城池——這就是你這個聊盟第一說客跟大傾談定的條件!?”毅飛哲手捏議和條款,面色鐵青,恨不得將這玩意兒重重甩在使者那張老臉上!
“朕養你幹嘛?難道就是讓你把朕的家當全都敗光的麼,還不如養條狗!”氣急敗壞地踢了他一腳,毅飛哲咬牙切齒,“好樣的,方、君、乾!”
“啓稟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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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老子誰也不見!”毅飛哲面目猙獰。
傳令兵嚇了一跳,慌忙倒跪了出去,一遍唯唯諾諾地應着:“是是是是……”
“慢着。”毅飛哲畢竟是一代梟雄,馬上控制好了自己的脾氣,換上一副老謀深算的姿態:“誰人求見?”
傳令兵被他的反覆無常搞得心驚膽戰,連回話都不流暢了:“啓、啓稟國主……那人聲稱自己是原大慶太子,方簡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