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爾藍沁輕快堅決的話語如空山積雪間乍起的轟天巨響,響起在喬津亭的耳畔,震動得她心中自離開京師以來堆積如山的愁怨和苦苦的堅持如雪坍塌,如玄冰驟然崩落,強自按捺住悸動如鼓擂打不休,“公主……你可知大魏朝皇帝因何遣散妃嬪,不立皇后?”是因爲她麼?是因爲她嗎?可她已經“死”了呀!含晚呢?含晚又是怎樣的光景?
穆爾藍沁擡眸見喬津亭眸中不自覺流露的喜悅如春來冰破,如綠茵下暗藏的清泉,絲絲沁出,又有疑慮摻雜其中,驚喜不定,“扶疏?你怎麼啦?”多日來,穆爾藍沁已將喬津亭當作了一朵不明豔卻芬芳可人的解語花,“你在替我高興嗎?”
喬津亭倚着妝臺,垂眸半晌,“公主,若是皇帝有了心愛的人,這後位正是爲另一個女子而空懸的呢?你……又當如何?”
穆爾藍沁輕輕一“哼”,一抹嬌煞堆上眉峰,“那本公主不管,反正,這大魏朝的皇后,本公主是要定了!扶疏,你不是說我是雪山上飛落的仙女麼?你難道不知道本公主是未來的大涼國國君麼?一個將江山萬里裝點成嫁妝的公主,試問天下男人,就算他是尊貴如皇帝,又怎能拒絕得了?”穆爾藍沁眉角輕挑,朗朗而笑,彷彿此刻,就是后冠壓鬢,睥睨大魏後宮、華貴無雙的皇后。
剛剛萌發如初冬嫩草鑽出寒冬冰封的竊喜頃刻又遭了一夜暴雨的狂襲,頓時零落參差,一個男人或許可以拒絕人面桃花,但在萬里錦繡河山面前,能抵制威加海內,四方頂禮的誘惑麼?一個男人,尤其是像宇文川遠一樣的男人?
涼州城的日間猶像七月流火,夜間卻是涼露生暗夜,薄霜凝上了軍士的鐵鎧公主的貂裘!
喬津亭心緒零亂,如飛雪如撲絮如春暮的落英繽紛,凝望天際飛鏡如磨,乾坤照徹,印透山河,獨坐靜對清光,一個從未曾在心頭浮現的主意如一顆強勁的種子發芽,悄悄撐破喬津亭的塵封多時的念望,如果此番宇文川遠堅持信守當初的諾言,拒公主和塞外河山於千里之外,她喬津亭從此停住翩躚的步伐,一生一世,朝朝夕夕,與他共度了餘生又有何妨?粉面如夏陽燒灼,胸中有烈火升騰,喬津亭坐立難安,恨不得一夕醒來就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師,就在宇文川遠的身邊;但轉念一想卻又害怕,如若宇文川遠欣然接受公主的投懷送抱,誓將河山深擁入懷,那她又將情何以堪?這時,又盼着這京師之途,迢迢沒有盡頭!
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將沈浸在浮想聯翩,忽驚忽喜忽愁忽怨的喬津亭驚醒了過來,“誰?”
“喬姑娘,是我!”一個壓得低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喬津亭暗自責怪自己失了警覺,今夜是穆爾藍沁下榻大魏國土的第一夜,從今日開始,旅程就是步步驚心的險途,一個不慎,公主在大魏境內遇害,一場戰爭將無可避免,到時血染河山,屍骨露野,禍害無窮!
將房門打開,來人正是向大涼國國君主動請纓,護送公主一同前來大魏朝的哈薩奇多。
哈薩奇多黃褐色的瞳眸盈動着深重的謹慎,“喬姑娘,本帥深怕今夜有風雪襲來,凍死大漠的牛羊,夜裡你多留些心,保護公主周全!”
喬津亭深深點頭,“元帥放心!”
哈薩奇多輕吁了一口氣,如風吹開了濛濛迷霧,“喬姑娘,得你一諾,如得千金!”
喬津亭嫣然一笑,“放心!”
話語無須多說,兩人深知夜來風雨甚於大漠沙雪險峻。
“不過,元帥,不到萬不得已,喬津亭不輕易出手,免得打草驚蛇!”
涼州城的喧鬧隨着胡旋女舞步的止息沉入夜的最深處,人們正迷溺在葡萄美酒的醉夢中,涼州城的驛館有黑衣驚風,刀光比了月光猶亮。
軟靴踏動瓦片的輕響清晰無比,聲聲入耳,喬津亭睜開銳亮的眼眸,捏住一枚胡桃在手,復又微合上雙眼,於榻上假寐。
穆爾藍沁連日奔波,睏倦無比,加之喬津亭在飲食中加進了安神催眠的藥物,故而早早就入睡了。
有人輕輕掀開了瓦片,漏下冷輝一片,照在穆爾藍沁水潤如花承了雨露的睡容上,喬津亭聽得一聲“是”了,有人正準備從屋頂躍下,誰知此時一聲沉喝,接着是刀劍撞擊的聲音,在闃寂的中夜分外的明晰。
門外的侍衛被驚動,哈薩奇多帶人扣打着房門,“公主可否無恙?”
穆爾藍沁被驚醒了過來,從牀榻上坐起,驚呼:“怎麼啦?”
“公主莫慌,幾個小毛賊而已!”喬津亭打開了房門,只見屋頂之上,健碩的青年正力敵三名黑衣人,長劍揮起,劍光連着月光,似是結成了一張銀色的巨網,在緊緊追着黑衣人的步伐。黑衣人刀法嫺熟,招數詭異,有攻無守,招招緊逼。
喬津亭凝神細看,青年人正是蕭珉!看來,他應該是一直都潛伏在附近,密切留意着驛館的動靜!
哈薩奇多也自認出了蕭珉,疑惑地朝喬津亭望去。喬津亭點點頭,“元帥,拿下黑衣人!”
哈薩奇多帶着侍衛擁上,蕭珉從屋頂躍下,黑衣人見勢頭不妙,正欲逃竄,卻被驛館內外的侍衛團團圍住,脫身不得。
喬津亭見蕭珉朝她凝望,微微一點頭。
穆爾藍沁來到喬津亭的身邊,眨了眨猶自朦朧的睡眼,見蕭珉挺立在霜天之下,手中一劍如靈蛇翻卷,如蛟龍出洞,蠟白如練驟然帶起鮮血映入眼簾,不由一笑,“是他!確實是好身手!”
突然,驛館的高牆上彷彿有巨鷹飛過,巨幅黑影在快速遊移,一條人影疾如箭飛如電直朝喬津亭和穆爾藍沁的方向飛來。
蕭珉大吃一驚,人身伴着劍身如線一縷,斜斜插入黑影和穆爾藍沁之間,截住了黑影。
黑影拂動廣袖,勁流襲來,掠起罡風捲起沙石直射向蕭珉,蕭珉劍起如雷霆震怒,厲嘯在邊塞的長空,作全力的搏鬥。
穆爾藍沁雖則是馬背上長大的塞外兒女,但面對眼前宛若地崩山摧的長天霹靂,依然嚇得花容失了顏色。
喬津亭目不轉睛地凝注着黑影的廣袖翻飛,身軀急轉如旋風緊緊纏繞着蕭珉,雖看不清楚面具下的面容,但這氣勢分明就是當日在元帥府中試探他的國師!或者說,很有可能就是陰何情!
“撕”的一聲,蕭珉長劍穿過黑影的大袖,一個急劇的飛腕旋轉,削飛黑影大袖如粉蝶墜地,在舞動垂死的絕望。
穆爾藍沁雖是驚魂未定,但已然密切注視這激烈纏鬥的兩個人,看到蕭珉一劍奏效,驚喜地嬌聲喝采!
喬津亭有些哭笑不得,看穆爾藍沁的神情,似乎在欣賞一場精絕的擂臺比武。手中緊握的胡桃微微沾了些汗水,如果黑影就是陰何情,蕭珉定然不是他的對手!她斷不能讓蕭珉傷在黑影的手下。
黑影如被激怒的巨蟒,嗜血地狂嘯,廣袖一收,利刃霍然在手,劍氣時而如錢塘江潮洶涌而來,澎湃處如千鈞巨浪壓頂;時而又像荒郊幽火偏向無人處燒灼,陰詭難以揣測!
喬津亭靈臺一亮,此人除了陰何情還有何人?不可能有錯,此人應是陰何情,唯有他方纔有此如叢草中藏匿的靈蛇般滑膩的身法,讓人琢磨不定的劍招!
一眨眼的功夫,陰何情長劍飛噬向蕭珉,劍起劍落,帶起一片模糊的血肉,是蕭珉的血肉!
穆爾藍沁一聲驚叫,酥手掩住了檀香小口!
喬津亭的心猛烈一跳,手中胡桃正準備出手,但哈薩奇多已揮動狼牙棒,卷向了陰何情,喬津亭放下心來,哈薩奇多武功與她不相上下,阻止陰何情是不成問題的,甚至她可以和哈薩奇多一起制服陰何情!
誰知陰何情見哈薩奇多殺至,如蒼鷹展翅入漆黑長空,如靈蛇入深密的草叢,撇下其餘浴血搏鬥的從屬,飛越過了高牆,轉瞬消失於夜色中。
論輕身功夫,哈薩奇多自是遠不及陰何情,對着陰何情的背影徒嘆奈何。
喬津亭則心憂蕭珉的傷勢,無暇顧及陰何情,搶上前一步,扶住長劍落地,身形微晃的蕭珉,“怎樣?快,進屋包紮去!”
喬津亭一低頭,髮絲拂過蕭珉的臉龐,一縷清淡至極的暗香在蕭珉的鼻端橫過,惹起蕭珉遐思翩躚!傷口處,喬津亭的手掌掠過,讓痛如骨髓的疼痛滲入了渴望的甜蜜,蕭珉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穆爾藍沁走過來,向蕭珉伸出了大拇指,“你也是大漠一隻俯瞰大地的蒼鷹!”
雖說美人的讚譽是男人的渴求,但蕭珉僅是淡然一笑,目光神智均凝注在正專心致志地替他包紮傷口的喬津亭臉上、身上!視線所及,雖不是夢裡魂間的清絕模樣,但喬裝之下,依然是他夢寐以求的一縷精魂豔絕人寰。
喬津亭擡起頭,正撞見烈焰在蕭珉幽深的眸中熾烈燃燒,甚至,她還可以聽見蕭珉的心跳如沙場秋點兵的戰鼓雷動,驚天動地!一時慌了心神,蕭珉,在明裡暗裡的多番拒絕之後,他依然癡心不改,依然對她心存了希冀!這等恩怨糾纏,何時是一個盡頭?
“好了!”喬津亭垂下了明眸,退了開去,不再看蕭珉一眼。
蕭珉悵然若失,心中一時空蕩了起來,神思茫然不知所望。
穆爾藍沁走近蕭珉的身邊,“蕭將軍!”見蕭珉低頭凝眸,傲岸的身軀竟帶了些許的蕭索,對她的話語置若罔聞,不由得柳眉一挑,眸中掠過了微怒的纖風細雨。
哈薩奇多伸手一拍蕭珉的闊肩,爽朗地哈哈一笑,“蕭將軍,我們公主正和你說話呢!”
蕭珉回過神來,意興闌珊地一笑,“公主有何見教?”
穆爾藍沁“哼”了一聲,“本公主謝謝蕭將軍!”
蕭珉聽穆爾藍沁一再提起“蕭將軍”三字,奇異地望了她一眼,見公主豔眸帶煞,正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着他,全然不見女兒羞態,這塞外兒女的大膽率真,倒是讓他開了眼界,“公主認識蕭某?”
穆爾藍沁不語,轉身進了內室,這蕭珉雖是救命之人,但怠慢了她的公主之尊,讓人不喜。
“蕭將軍,”哈薩奇多瞄了一眼穆爾藍沁婀娜的背影,悄聲說:“蕭將軍莫怪,我們公主……嘿嘿,生性有些驕縱!對了,將軍爲何不在京師?”
蕭珉淡淡一笑,“哈元帥,蕭珉已遠離了朝堂,如今是一介布衣,浪蕩江湖,不意到此,如是而已!”說着,望了喬津亭一眼,見喬津亭依舊低首沉吟,暗悔方纔過於孟浪,給喬津亭造成了壓抑。
哈薩奇多卻不解蕭珉棄官深意,但也不欲深思他人私隱,見蕭珉凝睇喬津亭,眸中情意深切,心中倒是明瞭幾分,遂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蕭珉有些莫名。
好一會,喬津亭正色對哈薩奇多說:“元帥,方纔襲擊公主之人正是貴國國師,也是中原江湖上著名的殺手組織‘無花樓’的樓主陰何情!”
哈薩奇多大駭,“國師?陰何情?”大涼國雖是塞外之國,但哈薩奇多對歹毒的“無花樓”還是略有耳聞,一時間,耿直的漢子也搞不明白箇中的種種曲折離奇。
喬津亭無暇多作解釋,轉而對蕭珉說:“蕭大哥,今日你破壞了陰何情的好事,陰何情是睚眥必報之人,你實在是不宜孤身上路了,不如和大夥一起,沿途有個照應,以免讓陰何情各個擊破!”
蕭珉的臉一紅,喬津亭說得直率,但所說無一不是事實,且語帶誠摯,純屬一份出自內心的關切,遂點了點頭,若是可以多一分與喬津亭相處的時光,他何樂而不爲?
喬津亭舒了一口氣,她實在是不能讓蕭珉有個三長兩短,如是那樣,她會終身不安。情,今生已難酬,至少,她不能因爲自己的緣故讓蕭珉有所損傷,雖是留蕭珉在身邊會徒增了許多的困擾,但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顧不得那麼多的兒女情長。
“哈元帥,今日陰何情一擊不中,日後必定再來,元帥可將今夜境況報於當地府衙,要求當地官員派人馬沿途護送,以減少公主的危險,給陰何情以威懾!”
哈薩奇多見喬津亭深思熟慮,運籌有方,內心欽佩,豎起了大拇指,“喬姑娘,你當真是巾幗英雄,我這個元帥,可以讓位與賢了,哈哈!”
從涼州城到達京師,一路花了約莫個多月的光陰,在秋風乍起,金菊盼結細蕾的八月,大涼國使臣一行浩浩蕩蕩地到達京師。沿途雖有風險,陰何情也多次來襲,但陰何情極其狡詐,專挑在地形地勢險峻之處,常於暗夜發動進攻,通常是一擊不中即全身而退,好在公主毫髮無傷,也算得圓滿。
一到京師地界,蕭珉即帶着喬津亭的親筆書信和泠弦前往流雲山莊。
異域公主親爲使臣,前來大魏朝謁見年輕皇帝,商討兩國擴大通商事宜的消息一傳出,京師百姓興奮無比,穆爾藍沁到京之日,百姓齊涌上街頭,一睹異國公主風采,一時間竟是人羣成海,衣袂成雲的盛況。
喬津亭重返京師,內心百感交集,遙望“端陽門”,這見證了喬家數代兒女悲喜的古老宮門,想起宇文川遠的誓言旦旦,一時忐忑不安,彷徨不已,這爭相見盼相見卻又怕相見的心情,任是有口百張,也難以形容情懷之萬一。明日,她就可以隨穆爾藍沁覲見皇帝了,宇文川遠,他可還好麼?一種夜探皇宮的衝動在胸中激盪,讓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奈何穆爾藍沁離她不得,使她片刻不得分身。
銀燭在初秋的夜晚閃爍着冷冷的光芒,照映在雲母石製成的屏風上,一如其主冷清的情懷。
龍嘯殿,一如往日的靜謐幽深,不聞脂香飄忽,不見娥眉婉轉,唯有宇文川遠躺在明黃錦榻之上,翻動書冊的沙沙聲。
成別思靜悄悄地進來,暗地裡搖了搖頭,皇帝年華正好,春秋正盛,卻一直辜負了香衾柔軟,美人深恩。
“大涼國的公主一行都安置妥當了麼?”宇文川遠放下手中書卷,見成別思在幽燭之下默默出神,深知成別思的心思,只是淡淡一笑,他不是不知道當日寧氏和七色美姬等人被遣送出宮時是如何呼天搶地的悲悽,也不是不明瞭深宮女子寂寞歲月的渴求和死寂,更清楚一個坐擁四海的皇帝可以擁有萬千佳麗,但一個堅如金石的承諾,一個世所罕見的女子,已經死死捆縛了他的心,讓他寢食無味,日見美人失色。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堅持多久,但至少昨日、今日、明日,他無悔也無怨,伊人一日不歸,他會一日復一日地等下去。
“皇上,公主已安置妥當!”成別思恭敬地上稟。
宇文川遠舒展了一下身子,“公主可曾說了些什麼?”
“公主盼着早日見到皇上,商討通商事宜!”成別思想起嫵媚豔麗的大涼國公主,眉頭一皺,這公主直率大膽,行事讓人側目。
宇文川遠想起往日大涼國公主親手繡就的蒼鷹,如今伊人不遠萬里再度來國,恐怕不是僅通商這麼簡單。“你對這公主的來意有何看法?”
成別思沉吟着,一時不好啓齒。
宇文川遠見狀,知道成別思的顧忌,也不再詢問,一手解下腰間片刻不曾分離的玉珏,在燭火之下細細端詳,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彷彿自言自語,“你放心,不管風吹雨打,我自屹然不動!”
成別思心內熱流翻涌,爲皇帝,爲喬津亭,爲世間一份歷盡艱辛的不了之情。
宇文川遠沉默了一會,靜靜開言:“傳旨,明日一早在承熙殿宴請大涼國公主!”
“扶疏,你看我這身裝扮可好麼?”一大早,穆爾藍沁就坐在菱花鏡前,命人點起紅燭,照亮一室如同白晝。
菱花鏡內,眼波如水,畫眉入時,媚態在深深淺淺之間勾動了人心。這深遂麗眸高挺端鼻的異域別樣風情,自也是風流萬端的,宇文川遠,他可能拒絕得了?
喬津亭突然有些嫉妒,不是嫉妒穆爾藍沁的豔麗,而是深羨她可以在自己最念想着宇文川遠的時刻,可以端坐菱花鏡前,讓自己明豔無方的出現在他面前。
內侍在前方引路,喬津亭隨着穆爾藍沁一步一步地走進承熙殿,心,在急劇跳動,如夏日午後的急雨敲打着滿池的亭亭荷葉,一聲急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