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別思見主上欲笑還顰,神思破碎,無限憔悴不盡相思盡在眸底脣角,深深堆積,暗驚情之一字,殺人於無形!
宇文川遠取出隨身的兩塊玉珏,捂住兩片溫潤,不忍低頭細看,如今玉珏成雙,人卻如孤雁單飛,老了寒暑!難道從今以後,真要長是人千里,愁損柔腸,酒未到,先成淚麼?
“你方纔所說之事,我也曾問了自己無數次,如今答案已經有了,一是她受了傷,在別處將養;二是她決定要離開了!”宇文川遠緩緩道來,一字一句,比了千鈞還重!
成別思大吃一驚:“主上,喬莊主爲何要離開?”
“爲何?”宇文川遠復將玉珏放入懷中,取過了軟劍,低聲幾近無語,“你可知這深宮情事,樁樁件件,無一不是利刃,傷透了她的心?如今我甚至懷疑,可能大行皇帝也是一把殺人的利刃,如若不然,何來此番驚變?”
偏偏成別思還是聽見了,除了默然,唯有無語。
紅燭在燃燒,不時發出“嗶剝”的響聲,成別思終於隱忍不住,“主上難道就此放喬莊主離開?”
宇文川遠驟然握緊了手中寶刃,一如握住了喬津亭的纖手,久久不能放開,苦澀酸楚如潮襲來,迎面劈打,痛入了骨血!“一路走來,她是進退兩難,悲喜難分,如今應該是鐵了心離開了。我不忍攔她,也不能攔着她,因爲深愛,我唯有放了她!還給她一片寬廣的天空,還給她沒有羈絆的自由和靜好!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清除我和她之間的一切障礙,等待來日,將她迎回我的身邊!”是的,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終有一天,他會迎回一個心無芥蒂,歡歡喜喜的皇后,從“端陽門”外迎進來!只是,可嘆她如花年華,漂泊江湖,獨對月華如練,黯然!
成別思肅然起敬,也悚然心驚,將來的宮廷必然會有另一番的腥風血雨!可是,世事難料,主上,你又如何能把握世事如手中之棋?遲疑了半響,喃喃而語,“主上,喬莊主……難道……難道主上不擔心……”
宇文川遠聞言澹然一笑,傲然而立,“擔心什麼?擔心她芳心別系?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願意,願意含笑放手,讓她歸去!可是,別思,不會的,我信她如信我自己,信她如信了天地,無論是廟堂之高或是江湖之遠,她的心都會和我一起!”
是的,天若不老,那,情在人心,也斷然不絕!
三更鼓敲響,夜已深沉了,宇文川遠望着天際浮雲閉了明月,霜風在鬢,微微合了眼睛,喬,但遠長風一路,永系你我長相思!
竹林中一點搖曳的殷紅,穿過層層黑暗和薄霧,停駐在竹屋深處。
“姐姐,我回來了!”泠弦掛起了紗籠,卻詫異得發現喬津亭正起身整肅衣着,看樣子準備外出。
“姐姐,你……你要出去?姐姐,你的傷好了嗎?”泠絃聲如其名,如美人纖指撥弄七絃琴,清泠泠作響,又如在漫漫夜色中,清泉流於青石之上,清音悅耳。
幾日相處,喬津亭還真的是喜歡上了這個慧敏的姑娘,聞言一笑,“是的,姐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今夜,姐姐有要緊的事要出去,你先睡吧!”
泠弦皺眉,“姐姐,夜深了……這竹林幽深曲折,你會迷路的!”
喬津亭不僅莞爾,“放心吧,泠弦,我會當心的,今夜,姐姐要去看一個……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泠弦側頭一想,見喬津亭面部隱有悲悽之色,知道這人定然不是蕭珉,這正是落花流水和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的錯失!不免暗暗爲蕭珉嘆息,“姐姐,你要小心!”
目送着喬津亭身如飄絮,又如飛蝶翩躚,沒入夜色深處,泠弦倚門遙望,“大哥,你知道不?姐姐,她要走了!”略一沉吟,回身進屋將隨身物品一一收拾整齊!
宮門深似海,陰森如幽墳,爲何她要一再流連?喬津亭站在“端陽門”前良久,望着眼前的莊嚴肅穆,失神了片刻!一會,輕巧地避開了守夜侍衛,直往東宮而去。或許,這是最後一次出入宮門了。
依舊的月照琉璃光,風拂宮牆柳,一場血腥,終是隱沒在深宮的奢靡和華麗中,追尋不見蹤跡。
皇宮內的警衛加強了戒備,但喬津亭是輕車熟駕,老馬識途,一路行來,少有障礙。
是誰將夜窗洞開,讓冷風登堂入室?喬津亭站在打開的西窗之前,直望進宇文川遠的寢殿之內,此刻正有人伏在案臺之上,酣然入夢。
大殿空蕩,鮮有人影,顯然,又是宇文川遠將內侍宮女打發走了。人隨夜風潛進,不帶起一絲夜的漣漪,悄悄地,喬津亭隱身在蟠龍柱後,望着沉睡中的宇文川遠愣愣出神。
案臺之上,玉珏成對,軟劍半拔,在昏紅的燈光之下,猶自散發着熠熠柔光。
是了,他定然是睹物思人,深宵不眠,待到倦極,方纔沉沉睡去,就在這案臺之上。低垂了眼眸,喬津亭不忍卒看,今宵之後,你還會有多少個不眠的夜晚獨自咀嚼別後的冷寂和孤單?爲你,爲我,我今夜終須離去,遠遠的,不知來年若是相見,會是何等光景!
情絲終是不由人控制,喬津亭不自覺地挪動了步伐,躡手躡腳地向宇文川遠靠近。
夢沉沉,宇文川遠不知今昔何夕,唯有將夜來酣夢慰籍兩個不斷執手復又分襟的魂靈。
喬津亭顫抖着伸出了手,剛剛觸及宇文川遠的髮絲,一驚,急忙縮回,今夜,只要靜靜地陪伴他就好。
“喬……喬……”一聲囈語傳進耳中,恍似夜闌耳鬢廝磨的甜蜜私語,一會卻又變成微怒的輕責,聲聲入耳,如轟然滾雷,喬津亭再也無法平靜,淚珠如雨,滴滴飛濺,移離之間,落在玉珏之上,落在宇文川遠的錦袍裡!
真的是該走了!喬津亭艱難轉身,如斷煙一縷,飄入夜的深央!擡頭,明河澄澈,嫦娥幽寂,從今以後,碧海青天夜夜心,宇文川遠,唯願與你,長相知,長相思!
是誰的巧語嬌音在耳畔響起?“喬裝打扮不爲效法木蘭從軍,爲防登徒子耳!”誰是登徒子?是他宇文川遠麼?
是誰的幽香捆縛了他的魂靈?總有一縷清淡、清遠的淡香從一開始就未曾散去!
是誰的玉笛聲響?在明月湖畔,行至晟陽湖,依舊不絕如縷?
是誰的清笑?誰的清影?誰的清顏?誰的青絲?如刀刀鐫刻在心,再不能抹去?
下雨了麼?是利州的一場傾盆痛徹了他的心!
宇文川遠驚醒過來,夜已過半,悄寂無聲,有風無雨!夢中爲何風雨如晦?傷透人心?
低頭,宇文川遠駭然驚覺,案臺上,玉珏之上,有水珠數滴,未曾散去!
“來人!”一聲高呼,內侍宮女慌忙前來侍候,顫顫巍巍,不敢有絲毫的倦怠。
“方纔是誰來過?”宇文川遠濃眉豎起,威儀凜凜。
內侍宮女面面相覷,有人潛入而無人知曉,這是何人?侍候不周,是何等的罪責?“稟太子殿下,適才並無人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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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來過!”但這水珠從何而來?不經意間,宇文川遠發覺錦袍的大袖也似隱有水跡未曾乾透!
是誰?是誰?還能有誰?宇文川遠又驚又喜,一顆心在胸腔之中“怦怦”巨響,拔足就跑,追出寢殿之外。
伊人何在?唯有寂寂長天,昏星幽月,伴縷縷寒風耳!宇文川遠頹然坐在殿外石階之上,手握玉珏,半驚還喜卻又無限幽怨,喬,終是走了,從此天長地闊的,無沉魚傳尺素,無飛雁寄錦書,唯有相思一脈,維繫半生!
時光在點滴流逝,天色大亮時,成別思進宮,見宇文川遠徑自獨坐檯階之上,宮女內侍戰戰兢兢,離得遠遠的,不敢上前,不由詫異萬分。
宇文川遠朝成別思淡淡一笑,“別思,無須前往杳雲寺了,夜裡,她來過了!”
成別思大喜,衷心地替主上高興,但見宇文川遠臉色晦暗,知道喬津亭終是走了,心裡酸酸的,替主上難過。
“從今日起,別思,派可靠謹慎之人沿各州各府保護喬莊主,謹記時時回報喬莊主去向;另派人密切監控相國府,找機會潛入府中,特別是蕭老相國的書房,看有何發現,但切記打草驚蛇!”低低話語只在成別思耳邊閃過,緊接着隨風而逝。
回至竹屋,喬津亭淚痕猶未隨風乾透,見泠弦尚未就寢,端坐在一旁,正等待她歸來。
“泠弦,你怎麼還不去歇息?天都快亮了!”喬津亭見一旁行囊收拾地整整齊齊,正是準備出遠門的樣子,注目泠弦,“你要走?”
泠弦笑了,爲喬津亭倒了一杯熱茶,“姐姐,我是要走了,不過,是跟姐姐你一起走!”
喬津亭訝然,“泠弦,我是要走,但是泠弦,這是你家,你爲什麼要走?”
泠弦環顧四壁,除了兩個年輕的女子,何曾有家的感覺?酸楚上心,一陣哽咽,“姐姐,我是一個孤兒,自小就生活在杳雲寺旁接受寺裡的資助活到了今天,在十三歲那年,是蕭大哥爲我建造了這座竹屋,教我詩書和一些粗淺的功夫,他對我恩同再造。前些日子,大哥將姐姐的事情都和我說了,我想姐姐身邊也需要有人侍候着,就合計着姐姐走時也能帶上我。”
原來,泠弦也是一個自幼失恃的孤兒!怪不得早慧如此!但從她話語中聽來,跟隨在她身邊的主意,恐怕不僅是泠弦的意願,更是蕭珉的主張,她需要有人在旁侍候着!爲她真是想得周詳,但可惜蕭珉一片癡心,她沒有回報於蕭珉所需所願的一天。“傻泠弦,姐姐不是寵柳嬌花,需要有人侍候,但是,如果你願意,就跟着姐姐走吧!”流雲六豔哪個不是孤兒?她又何妨給泠弦一個溫暖的大家?紅萼已然走了,再不能回來,如果可以,她願意收留一切像紅萼一樣可憐可愛可敬的女孩子!
帶着泠弦,喬津亭催馬出京師,回首北望,潸然淚下!
行行復行行,穿州過府,轉眼,離開京師已有半月之久。這日,初冬的晨光普照,暖陽一片。喬津亭與泠弦正欲催馬揚鞭,開始新的旅程,卻見處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泠弦詫異,“姐姐,今日是什麼日子?”
喬津亭微笑,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羣,感受着平頭百姓自然流露的喜氣,輕聲說:“今日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是的,今日確實是新皇登基的日子,大行皇帝的喪事過後,新皇登基,大魏朝迎來了第四位君主,宇文川遠多年的浴血深宮,終於等來了這一天。
宇文川遠頭戴冕冠,白玉製就十二旒,粒粒散發着柔勻的光芒;冕服之上,十二章紋鮮亮入目。此刻,在莊嚴肅穆中,正一步一步地朝着權力的頂峰邁進!從今日開始,他成爲了古老帝國的新主,山川入懷,大權在握!
文武百官心態各異,但均恭謹地跪迎帝國新主,山呼“萬歲!”
宇文川遠端坐在世間之人不惜肝腦塗地夢寐以求的龍座之上,俯看百官匍匐在他的腳下誠惶誠恐地唱着頌歌,一時感慨萬千:從失去母后庇護的王子脫穎而出,艱辛地晉升爲萬千尊崇的一國儲君,從太子尊位到今日登上皇位,南面爲君,箇中有多少的甜酸苦辣?歷盡了多少艱難險阻?世人盡羨皇位好,卻不知皇權之路,是荊棘鋪就,鮮血疊成!
喬津亭北望京師,雖是山高路遠,帝京在雲深不知處,但彷彿看見宇文川遠正躊躇滿志,接過了帝國權柄,正式主宰大魏朝的命運!淚花在晶眸中晃動,在晨曦之下,光芒一如宇文川遠的冕旒!真心地爲他高興,儘管不在他的身邊。就宇文川遠而言,今日榮登大寶是得償畢生大願;對大魏皇朝而言,是中興有望;對百姓黎庶而言,是康泰生活的開始!對她喬津亭而言,是她用智慧用鮮血甚至用生命去維護的心愛男子的大喜而讓她喜悅!
但滿朝生輝榮光閃耀在此刻卻讓宇文川遠漸漸茫然繼而若有所失,丹階之下,溫文爾雅的,魁梧威武的,濟濟一堂,是恭謹如泥塑的雕像!望出金殿,目光所及,是內侍是宮女是侍衛,是宮闕連着雲霄!喬,你在哪裡?你是否明瞭,沒有你參與的盛會,縱然華美,最終也是一場虛空?
丹階之下,蕭珉赫然在列。明知不合禮數,蕭珉仍然擡眼朝宇文川遠,帝國的新君望去。一望之下,內心振動,在新君的臉上,他看不到預期的得意,唯有失落、寂寥和虛空層層疊疊,在堅毅俊朗的臉龐之上一寸一寸盪漾開去!是了,蕭珉內心嘆息,坐擁江山又能如何?沒有心愛女子的分享,太多的成就都不圓滿!很快的,他將甩去頭上冠帶,除去錦袍,在莽莽河山,縱然是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漫長,也阻止不了他去追尋與喬津亭桃李春風一杯酒的短暫歡愉!宇文川遠,你貴爲一國之君,就未必比了我蕭珉幸運,至少,我可以一身無有牽繫地去追尋自己的心儀!
恰巧,宇文川遠正對上了蕭珉探尋的眸光,蕭珉,我對你該是嫉妒還是感激?嫉妒你身旁無他系,可以無所顧忌地去追尋?感激你救了喬一命,讓我餘生魂有所依?
種種心態,複雜交錯,無論是宇文川遠又或者是蕭珉,在此刻的朝堂之上,所思所念者,不是權謀利益,是一名在他們生命中烙下一生不可磨滅印記的女子。
喬津亭勒轉馬頭,眷戀地與泠弦策馬而去!但是,離帝京越遠牽掛越深,喬津亭心中默唸:惟願江山大好,百姓有依,縱然不能共偕美眷,也算是畢生無憾!
這一年,新皇改元啓康,是爲啓康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