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流逝,宇文川遠的眉頭漸漸地鎖緊,接着又慢慢地舒朗開來,回頭詢問成別思:“別思,那人的身份查明瞭嗎?”“那人”指的是那日從靜軒的湖裡撈起的屍體!
成別思躬身回稟:“稟主上,那人名叫楊宗臣,五年前是蕭老太師府裡的護院,後來卻一直不知所蹤!”
蕭府護院?宇文川遠雙眼圓睜,望着沉沉的夜色,“這個楊宗臣在蕭府之前是做何營生?”
成別思不假思索地應聲答道:“是江湖上的獨腳大盜,武功了得!”
宇文川遠冷笑一聲,“很好,看來事情應該有眉目了。別思,有人知道你在調查楊宗臣的事嗎?”
成別思肅然:“主上,調查此事的均是忠誠可靠之人,絕不會泄露了半點風聲!”
宇文川遠滿意地點點頭,“記住,此事斷然不可外傳,另外,馬上派人監視蕭珉的一舉一動,但切記要謹慎,不可漏了馬腳!一有動靜及時回報!”
成別思遲疑了一下,“主上可是有所發現了?”
宇文川遠眸光不復萎靡,雖是倦態依舊,但已去了幾分痛楚,帶了幾分希冀,“別思,皇親國戚滿朝文武中,是誰頻頻進入皇家內苑?”
成別思似有所悟,沒錯,能避開皇室侍衛的巡邏,徑直進入東宮,順順利利地來至偏僻的“飛鸞靜軒”,無疑應該是經常出入皇家內苑之人,或者是手持了內苑的圖紙並將其爛熟於胸方可做到,畢竟,皇家侍衛不是泥塑的菩薩!“主上是懷疑……”
宇文川遠大手一擺,阻止了成別思滑至脣邊的話語:“慎言!”
成別思低垂了眼眸,“那麼,主上……”
宇文川遠深吸了一口氣,儘管空氣中還是有一股濃重的焦味,但此時聞進鼻中,似乎清爽了許多,“你目前萬不可有所動靜,你須知,他一個臣子,就算是膽氣再大也斷然不敢在皇家內苑殺人放火,此事想必另有玄機,目前最關鍵的是監視蕭珉的一舉一動,明白嗎?”
成別思見宇文川遠雙眸復又神光閃爍,不由精神抖擻,彷彿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般,含笑應了一聲“是!”
宇文川遠見成別思如此模樣,知道這些天成別思日夜在爲自己擔憂,心中一暖,伸手在臣屬的肩上一拍,聲音些微暗啞,“辛苦你了,別思!”有臣屬忠誠如此,也是一種一生難修的福分。
成別思臉色一紅,“屬下之苦,比起主上來又算得了什麼?主上,屬下別無他願,惟願主上與喬莊主能一生執手,今生再無風雨!”
還有誰的話語比之樸素誠摯?宇文川遠不由心內一酸,別過了臉去,不欲自己微紅了的眼眸顯露在下屬面前,“別思,經此大劫,我已不敢有此奢望,唯一所盼着,她還活着,這已足夠!足夠了!”
是的,只要她還活着!
回至寢宮,宇文川遠忍不住又取出了軟劍,劍鞘也在那日被侍衛尋了回來。輕輕地拔出劍身,這看似柔光瀲灩的稀世寶刃上似乎還殘留着自己的血液,散發着淡淡的腥味。宇文川遠心內黯然,那一夜,喬是怎樣的竭力苦鬥?是怎樣的傷心失望?在她最艱難的時候,自己竟不在她的身邊,讓她獨自一人承受了死亡的逼近!微微仰起頭,宇文川遠不敢睜開眼睛,怕自己的眼淚溼了寶刃,化作了不詳!曾經不懼生死,今日方知,千古艱難唯一死!不是怕自己丟了性命,而是害怕生無所望,死無所依的孤寂!喬,是他今生之所望所依!淚珠還是禁不住地悄然滾落,一個聲音在吶喊着:今生,我宇文川遠別無他求,只要你還活着!還活着!
二更鼓已過,華堂依然明燭高燒,宇文川遠尚未就寢,雖說深感蕭珉行至之間讓人生疑,但事關喬津亭生死,在猜想尚未得到完全證實之前,宇文川遠還是忐忑不安,寢難寐,食無味。
國不可一日無君,登基大典已在緊鑼密鼓地籌備着,這原本是宇文川遠等待已久的期盼,誰知登基的吉日一天一天地逼近,正角兒卻意興闌珊,全然不見喜氣。
太子妃蕭琰雲紗籠身,雲鬢高堆,不着痕跡地染了些胭脂,讓粉嫩的臉頰透出自然明朗的紅暈,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一個年輕女子在花信年華的嫵媚和嬌柔。此刻,她正娉娉嫋嫋,手捧猶自熱氣升騰的燕窩粥,直往宇文川遠的寢居而來。以往,宇文川遠總在國事繁忙的空隙進食一碗清淡可口的燕窩粥,今日,不管心中有多少的怨尤,她還是願意爲他捧上,爲了思耿、爲了後位也爲了蕭家的百年昌盛,她必須要這麼做。
宇文川遠詫異,與蕭琰雖是夫妻,這些日子以來卻無疑是再熟悉不過的路人,今夜,她緣何到此?
繁燈之下,宇文川遠不動聲色,攤開手中的奏摺,靜默無語。一時間,殿中除了明燭燃燒的聲音在耳邊“哧哧”地響之外,也就只有清淺的呼吸聲了。
蕭琰悄然地屏息打量着形容日益清峻的宇文川遠,就短短的這些日子,以往眉峰間蘊積的柔和已然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鋒利的凌峻,在顧盼之間,似乎還在發出冷厲的光芒;嘴角的紋路似乎比之往日清晰了許多,更冷硬了許多;明光之下,昏紅溫熱掩映着滄桑落拓,是讓人驚心的不羈。這等細微的變化讓蕭琰的心更冷了半截!所有來時的期盼隨着燭火化爲了灰燼!她真的不該來!她的丈夫爲另外一個女人憔悴至此,鉅變如斯,她如何可以癡心妄想地在他心中尋回一絲原本就不屬於她的溫柔和憐惜?她的夫君!蕭琰在心底涼涼而笑,十年深宮歲月,不曾獲取了這個男人一分半毫的情意!但是,她必須忍耐,必須忍耐!
“殿下,先歇息一會吧!”蕭琰刻意放柔了聲音,不讓心底的怨尤漏了端倪,伸出纖纖紅酥手,親自將燕窩粥捧至宇文川遠的面前。
想起喬津亭深宮遭難多半是蕭家所爲,宇文川遠火不打一處來,但事情猶在稽查之中,不好在關鍵時刻打草驚蛇,蕭家,今後若再有恃無恐無視天威皇權的存在,它遲早是要毀在自己手裡的。可是,此時此刻,他又怎能違背了心意給蕭琰一個虛僞的笑臉?頭也不擡,只是勉強“嗯”了一聲,算是迴應。
蕭琰只覺手足冰涼,在宮人內侍面前,他居然不予太子妃半分的顏面,冷漠如三更天的露水,冷沁了人心!強忍住急急上涌的難堪和憤怒,轉身取了披風,來至宇文川遠的身後,輕輕爲他披上,誰知披風未及上身,宇文川遠已僵硬地挺直了脊樑,站起了身子,一時間,披風落地,蕭琰幻夢破滅!華燈照不進心底,眼前昏暗一片!
兩人尷尬地僵立着,一聲脆生生的呼喚驚破了殿內的層層陰雲,“大哥!”
“大哥!”深宮之內,唯有喬含晚方能叫得宇文川遠一聲“大哥”!蕭琰暗中將滿口滿心怨毒狠狠嚼碎,再無聲吞入腹中!
殿門開處,喬含晚明眸如蛟珠晶亮,容表如璧月初晴,不是絕色,但翠深紅隙裡,別有一種深宮罕見的清澀風情。
蕭琰冷笑,暗笑宇文川遠與喬津亭一場癡戀,到頭來終是便宜了眼前貌似纖弱的病丫頭。此處已不可流連,蕭琰款款向宇文川遠施了一禮,溫溫而笑,“臣妾告退,殿下好生歇着!”
宇文川遠見來了一個又一個讓人心煩的女人,懶得理會,徑直坐下,執筆批覆奏章。
兩個女人擦身而過,四目交投,一瞬時勾動雷霆烈火!
蕭琰身爲東宮女主,大魏朝理所當然的未來皇后,自是端起一分矜持和身份,將刀鋒蘊於笑容之中,“喬三姑娘身子弱,何不早點歇息?這端送茶點之事,宮裡上有妃子下有宮女內侍,怎好勞動了姑娘?而且,殿下也該歇着了!”
喬含晚非是駑鈍角色,蕭琰之意,無非是諷刺她身份不明,自作多情,讓人恥笑。遂盈盈一笑,笑容如半湖春水,沉了蕭琰明譏暗諷,“太子妃有所不知,”喬含晚回眸一轉,“我送來的茶點非是一般的充飢之物,含晚出身醫家,雖不擅歧黃之術,但也深知飲食之間若是講究些,對身子多有裨益,含晚知道,大哥最近勞累傷心過度,倦怠不堪,故而送一些寧神安心的食物過來,好讓大哥可以安眠一夜,含晚此舉,也是爲了不讓冥冥中的姐姐替大哥擔心,太子妃,您不會介意吧?”
這話太刺人心,不僅諷刺蕭琰不懂飲食、醫藥之道,也明擺出對宇文川遠的深切關懷,更擡出了喬津亭,打擊蕭琰打動宇文川遠。
蕭琰不由切齒,暗中罵了一聲“好一個利嘴的丫頭!”如果說喬津亭是一把利刃,但她是劍走中峰,凌厲卻不失醇和溫厚,可是眼前的喬含晚卻是一把精短的匕首,於無聲處毀人於無形!看來,今後的深宮肯定又會有一番爭鬥的逆流暗涌,她蕭琰,不愁沒有對手!喬含晚,但願你不會讓我蕭琰失望!望定喬含晚,目光如箭,揹着宇文川遠,放射利芒萬千!但口中卻柔和如溫水,“如此有勞姑娘了,我代我夫君謝過!”說完,不再看喬含晚瞬息轉陰的臉色,拂袖而去!
一場口角,誰也不曾佔了半分的上風!
喬含晚脆弱的心臟被蕭琰的一聲“夫君”重重地擊中,頓感呼吸急促,在這宮裡頭,她可什麼也不是!自那一晚的風狂雨暴之後,宇文川遠再也不曾給予她半分的溫柔!斜眼看向宇文川遠,那人正聚精會神於奏摺之中,似乎不曾留意她和蕭琰刀槍往來的風險!心念一轉,身子搖搖欲墜,作勢欲倒!
身後宮人一聲驚呼,“喬姑娘!”
宇文川遠擡頭一看,喬含晚手撫在心窩處,喘息不已。煩躁地一甩奏摺,趨身上前。細瞧含晚如碎月搖花,轉瞬失了妍媚,內心一陣愧疚,對喬津亭的愧疚!他曾答應了她,會對她的妹子盡一份應盡的義務和責任,可是,在這弱肉強食的深宮裡頭,一個於他的女子如果沒有一個上得檯面的名分,便可能是蕭琰等人砧板上的魚肉啊!蕭琰剛纔的話已然說得再明白不過。然而,含晚一旦獲取了名分,便可名正言順地橫亙在他和喬之間,到時又會是何等難堪的光景?毀滅了幾多的企盼?
這進退兩難之間,愁煞了宇文川遠!
喬含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見宇文川遠眉頭深鎖,雲霧籠罩,不見天日,內心暗喜,“大哥,我沒事,累你煩心了!我真的沒用,是吧?難怪姐姐總是操心,我的身子,就是太不爭氣了!”
又是“姐姐”!宇文川遠痛苦地別過了臉去,喬,你我之間因何波折不斷,風雲不息?含晚,我該如何對她?
殿外步伐匆匆,成別思的聲音輕輕響起,宇文川遠精神一振,吩咐宮人:“你們扶喬三姑娘回去歇息,好生侍候着!”不再理會喬含晚含愁帶怨的幽幽眼神,回至案臺前坐下,“叫成別思進來!”
成別思來至殿中,揮手示意殿內閒雜人等一律退下。
宇文川遠從座位上站起,掩蓋不住滿面的期盼和興奮,連聲音也微微顫動了起來,“別思,可有所發現?”
成別思歉疚地搖搖頭,“主上,蕭將軍這數日來除了公幹之外,再無其他異常舉動,別思手下的人秘密跟蹤了許久,沒有絲毫的發現!”
宇文川遠神色一黯,頹然坐下,手撫前額,喟然嘆息!
成別思小心請示:“主上,既然沒有發現,是否該放棄這條線索?”
宇文川遠擡起頭來,注視着跳躍不定的燭火,食指和中指不停地敲打着檀木製就的案臺,“篤篤”之聲在暗夜裡緊密響起,宛如宇文川遠跳動的心。
成別思凝神佇立一旁,不敢發出一聲聲響。他知道,此刻主上正在思索着很有可能突破障礙的關鍵問題。
“篤篤”之聲驟停,宇文川遠嘴角已有了一絲微笑,“別思,蕭珉平日裡最喜好什麼?”
成別思不明所以,但依然如實回答,“蕭將軍別無他好,最喜到杳雲寺中找方丈品茶,兩天一次,風雨不曾間斷!”
“很好,那,別思,難道你還沒有發現麼?”宇文川遠負手含笑。
成別思雙目一亮,驚喜莫名,“是了,蕭將軍這幾日未曾在杳雲寺出現,莫非……”
“你所說的沒有發現其實已經是最大的發現,蕭珉多年的習慣突然發生了改變,這隻能說明一點,他已經察覺了本太子對他起疑了,故而有意改變了行藏!你明日暗中派人到杳雲寺一趟,秘密查訪清楚!”
一番話語撥開了成別思眼前的迷霧,但一個疑惑隨即又涌上了心頭:“主上,如果喬莊主安然,怎麼不回來見主上?至少該給主上一個消息啊!”
短短數語攪起風雲萬里,宇文川遠聞言不覺暗淡了顏色!
宇文川遠命內侍推開了西窗,綺窗開處,西風撲面,冷浸羅衣單薄!
站在窗前,仰望瑤華淒冷,淡默無語;夜雲飄遊,行移不定。宇文川遠一陣深嘆,暗斷了柔腸!
成別思暗悔失言,忙躬身請罪:“屬下多嘴,望主上責罰!”
宇文川遠一聲苦笑,將喉間暗啞一一嚥下,回過頭來,“責罰什麼?別思,虧了有你在身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