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康三十三年,流雲山莊,秋日,流金歲月。
滿園秋色,盡是亭亭綠牡丹鋪就,這一派的絕色風光,天地之間唯流雲山莊獨享。
夕陽尚有溫熱的餘輝,斜斜照射在一方大理石砌就的方臺。方臺之上,有一玉壺和綠玉酒杯兩隻,杯裡斟滿了瑩綠青梅酒。
石凳之上,有明黃袍服,龍紋森然,尊貴盡顯。
歲月留痕,玄鬢之上,星星點點是斑白顏色;昔日清峻的面容上有長鬚三縷,越發顯得雍容淡定,波瀾不驚。
舉杯輕掬了一口淡遠清幽的青梅酒,宇文川遠微笑着望着身軀依舊窈窕的喬津亭,“歇歇吧,你都忙了好一會了!”
三十年的漫長歲月沒有讓宇文川遠忘卻當日的鄭重承諾,三十年一到,宇文川遠毅然禪位嫡長子宇文思檀,與喬津亭歸隱流雲山莊。
回眸一轉,盈盈秋水中,盡是歲月不減的清華。喬津亭停下了手中的金剪,回身坐在石凳之上,光潔的額頭之上竟有細密的汗珠子。
宇文川遠嗔怪地取出絲帕,伸手替喬津亭抹去了汗珠,“瞧你,還不累麼?來,喝一杯!”
脈脈間,一段綿長的情愫不曾因爲歲月的流逝而消失,唯有隨着日月的沉澱而日益厚重。
三十年,三十年光陰,或是金戈鐵血,或是風平浪靜,皆因堅貞攜手而一一安然渡過。三十年的勤勉,大魏朝早已是海內昇平,民生無憂。
大魏朝的第四代君主宇文川遠胸懷寰宇,恩加海內,布國威於四方,終成一代雄主,以致萬國來朝,開大魏朝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盛世。
今日,拋卻一世光環,退隱泉下,皆因三十年前金玉砌就的一句承諾。
凝望着峨冠廣袖,飄飄然是林下名士的宇文川遠,喬津亭頓覺眸底一陣潮溼,能因一個諾言而毅然從權勢的頂峰退卻的帝王,望卻今古,怕是唯他一人而已。
三十年的深情,其實何止推卻皇權一件?三十年來,他廢六宮,虛嬪御,三十年如一日,獨寵她喬津亭一人,終是矢志不渝。
相守日深,益覺相依入了骨血,今生難分。
萬千言語,盡在默然相視一笑之間。
儘管歲月不饒俗世男女,但在彼此眼中,宇文川遠一樣是當年的清俊溫雅;喬津亭依舊是風華清絕。
慢慢的,端起綠玉杯,酒至脣邊,喬津亭突然眉頭一皺,望着手中拈花一支的宇文川遠,卻又不禁一笑,這人,數十年了,仍獨愛綠牡丹一支,一如對她的依戀從不曾更改,“思耿出塞快一年了,怎麼還不見迴轉?不會出了什麼差錯了吧?”
殷殷思念之情,盡在寥寥數語之間。思卻當年,自蕭琰死後,宇文思耿便如玄冰化作冷厲冰劍,無數次地傷了喬津亭的心神。但人非草木,數年之後,終於春暖花開,玄冰化作春水,如今,母子親厚,不輸於親生。
舉起酒杯,宇文川遠微微眯了眼睛,愜意地望着柳眉微擰的喬津亭,“呵呵”一笑:“你操心什麼?思耿多大年紀啦?何況現在四海昇平,賊寇不起,刀兵不興,或許再過幾日他就回來了。”
話才說完,白蘋快步而進,圓潤的臉龐之上,一笑意盎然。
白蘋如今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夫婿成別思,已是位極人臣,但因與喬津亭情意深厚,故而一直追隨在主子的身邊,數十年如一日。
當初的流雲六豔,均已爲人妻爲人母,安然度歲。
“莊主,逍遙王來了。”
喬津亭大喜,“思耿回來了麼?快,快讓他進來!”轉頭吩咐白蘋,“逍遙王肯定餓了,你吩咐廚房,將我午時做的桂花糕取上來,思耿愛吃。”
宇文川遠見喬津亭笑逐顏開,不由得搖頭,喬津亭對思耿的用心,並不輸於對待親生的宇文玥和宇文思檀宇文思楠,但正因爲她的不偏不倚,才贏得了宇文思耿的真心相待,這輩子,真是難爲了她。
逍遙王宇文思耿年已過了四十,這些年來,從喬津亭處學了一身的醫術,一年當中,倒有大半在外遊歷,故而宇文川遠給了他一個逍遙王的封號。
一身的風塵在盎然闊步之間抖落,絲絲倦怠隱藏在歸家的喜悅背後。
喬津亭含笑凝望着大步而來的宇文思耿,彷彿是時光倒流,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歲月,二十年前的夫婿,正是今日思耿的模樣:星眸闊口,長眉挺秀,俯仰之間,盡顯男兒無懼無畏、傲然挺立的風采。
“兒臣參見父皇母后!”宇文思耿單膝點地,恭謹問安。
“思耿快起來!”喬津亭上前扶起宇文思耿,含笑上下打量着,“累了吧,來坐下!”
“謝母后!”宇文思耿坐在喬津亭的身旁,“勞母后父皇惦記了!”
宇文川遠放下手中的酒杯,威嚴的眸神在宇文思耿的臉上一掃而過,“怎麼纔回來?你母后天天惦記着!”
“行了,孩子回來就好,思耿,餓了吧,母后做了桂花糕,你一會嚐嚐!”喬津亭拍拍宇文川遠的手,微微有些責怪。
白蘋端着桂花糕和熱茶上來,放至宇文思耿的面前,“王爺,皇太后方纔還惦念着呢,這不,午時還特地做了桂花糕等王爺歸來!”
宇文思耿心內一陣熱流涌動,若非是喬津亭這些年的悉心教導和關愛,他宇文思耿在失卻母愛之後不知會是何等淒涼。如今,他雖是兒女繞膝,但在母后面前,他已然願意一如二十年前的依戀。
“都是兒臣不好,讓母后擔憂了!”宇文思耿爲父皇母后斟上青梅酒,歉然一笑。
“好了,別說了,思耿,你先吃些點心,一會母后讓廚房給你做你喜歡吃的菜。”
喬津亭看着宇文思耿吃得津津有味,滿足地一笑,眼角眉梢,無一不流轉着慈愛的光彩。
宇文川遠欣慰地暗中嘆息一聲,若非喬津亭,他今生不知會是何等的光景?夫妻之情,父子之親,在陰暗的宮闈中原本就是遙不可及的美夢,但正是喬津亭讓這個夢想變成了真實!在最爲險惡叵測的宮闈中,她讓每一天都變成值得期待的溫馨;讓宮闈裡的每一個孩子都成爲了世上的寧馨兒,包括宇文思耿和宇文舜華。若問世間情是何物?那定然是每一個夜晚可以安然入夢的恬靜;是患難時最爲渴望的相偎相依。
夕陽在緩然滑落,漸漸滑落入西山的山坳。漫天的霞光映照着每一張靜好的笑臉,讓人幾疑這不是人間帝王家。
一碟桂花糕一掃而光,宇文思耿滿足地將一杯熱茶一飲而盡。
“父皇母后,舅父要我代爲問父皇母后安!”
舅父,就是三十年前留在了大涼國的蕭珉,大涼國君穆爾藍沁的王夫。
多年沒有聽到蕭珉的消息,雖是知道他日子安然,但從宇文思耿的處聽到了蕭珉的問候,喬津亭免不了一陣感嘆。多年了,從青年邁向了中年,從中年進入老年,幾十年的光陰似乎是白馬過隙,但情意依舊沒有改變。
“你舅父,他好麼?”喬津亭不理會宇文川遠眸神中因她對蕭珉過於關切的微微責難,含笑細問端詳。
宇文思耿看了一眼父皇,“舅父安好,就是多年遠離故土,思鄉心切,希望有生之年能回故土一看,了卻生平夙願。”父皇母后和舅父的情感糾葛,宇文思耿多少知道一些,此次前往大涼,也深知舅父對母后的情意深重,雖不再是少年時期的情懷熾烈,但也未曾因爲歲月的流逝而淡去了半分。
喬津亭一陣難過,當日是她親手將蕭珉交於穆爾藍沁的手中,將蕭珉留在了邊荒之國,雖說是天從人願,讓蕭珉成爲大涼國人人敬重的王夫,撮合了一段尚算美滿的姻緣,但人離故土,夢魂難返故鄉,這不也是人生的一件憾事麼?猶記得三十年前的離別,蕭珉曾對她說:“今後,我就替你守護着這邊塞的一片清空,讓流沙沉了刀戟,讓牛羊遍野!”如今,在彼此的努力之下,邊塞確是幾十年刀兵不作,一片昇平景象,但是蕭珉呢?不管是兄妹之情或是朋友之義,她都不能讓他帶着遺憾永遠遙望東方,畢生有恨。
喬津亭望向宇文川遠,緩緩地,“明日派人回京,讓思檀修書一封,邀請穆爾藍沁和蕭珉到大魏一行,以增進兩國情誼,你看可好?”
四人之間的重重糾葛,是愛也好,恨也好,嫉妒也好,都已經隨着時光的流逝而風流雲散,回首來時路,宇文川遠深覺自己比起蕭珉,已是幸運了太多,畢竟,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是自己的畢生之所求。
“好,在外漂泊了幾十年,是該回來看一看了。”宇文川遠回眸喬津亭,別樣清澈的眸光有着別樣的柔情和感慨,“不然,遺憾的不僅是蕭珉,恐怕你也一樣!”話到最後,依然有些微的醋意,讓喬津亭啞然失笑。
幾十年的夫妻,相濡以沫的相知相惜讓兩人幾成了一體,宇文川遠,總能明白她的心意的。
“兒臣這就去辦!”宇文思耿正欲起身,但被喬津亭一把按住,“慢,思耿……”一個遲疑,還是問了出口,“你出塞前,母后曾讓你到永寧庵一趟,你見到靜心師太了麼?”
靜心師太,昔日的喬姮,記得臨別之時,喬津亭曾留書與她,約她三十年後回到流雲山莊會晤,時日越發的近了,她能來嗎?三十年,怎樣的恩怨情仇心酸苦痛,也應該淡了吧?在暮年時期,喬津亭只希望喬姮可以回到流雲山莊,回到親人的身邊,安度晚歲。
誰知宇文思耿神色凝重,從懷中取出了一封書信,聲音有些低啞:“這是靜心師太給母后的書信,母后過目!”
喬津亭突覺心跳加速,記得那一年,第一次收到喬姮的手書,信上所言是爹孃的噩耗。今日,信中說得又是什麼?
一紙書信有千斤重,喬津亭遲疑着,不敢從宇文思耿的手中接過。
宇文川遠嘆息一聲,安撫地拍拍妻子的手,宇文思耿手中接過書信,拆封細讀。
“……年來多病,恐難遠行,惟願圓寂之後歸葬祖墳,伴隨爹孃於九泉之下!”
喬津亭有淚上涌,多年了,恐怕喬姮未能真的靜心,否則,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如何還惦念着歸葬祖墳,追隨爹孃?或者正因爲多年的憂思焦慮過甚,所以纔在過了知天命之年後“年來多病”,也許,她真的該趁着這段時日,出塞去探望喬姮了,如今,世上姓喬者雖衆,但骨血相連的畢竟只有喬姮一個。
姐姐!一滴淚滴在書信之上,字跡化開了墨字,霎時,信箋上模糊一片。
宇文川遠默默無語,輕輕替喬津亭拭去了眼角珠淚,聞言慰籍,“如果你願意,我就陪你走一趟吧!”
多年風雨,幾番糾纏,怕是終歸塵土一抔!
喬津亭深深嘆了一口氣,含淚朝宇文川遠一笑,“我怕真是年老了,這麼容易傷感。”
“思耿,你將年來所見所聞跟母后說說吧,你叔王可好麼?”
“叔王”指的是宇文景微,當年喬津亭和宇文川遠遠征歸來,宇文景微不辭而別,多年來,他邀遊四海,未嘗見了喬津亭一面。
“叔王?呵呵,母后,你不知道,兒臣出滄州之時前去拜見叔王,時值叔王納妾吉日,兒臣還和叔王大醉了一場!”
宇文川遠一皺眉頭,微微一哼,“這是你叔王的第幾回納妾?第十二回了吧?”
宇文景微至今未曾娶進一門正妃,卻有姬妾十二房,聽說每一位均是絕色佳麗,隱約聞說這十幾門的妾侍在眉眼之間均與皇后有某些相似之處。
喬津亭不禁苦笑,未有妻而先有妾,或許,這一輩子,宇文景微都不會有正妃了,在他心裡,正妃的位置恐怕早就許給了當年在華山之巔,在月夜吹蕭引鳳的謫仙人!
歲月無情催人老,但老去的似乎僅是容顏,有某些人,某些事,根本不曾從歲月的時空中消失!例如宇文川遠之於喬津亭;例如宇文景微之於喬津亭,甚至喬姮之於宇文川遠……
太多的糾紛,太多的錯亂,讓人心在隱隱作痛!
喬津亭悵惘無語,眼望青山,突覺有暗風盈袖!多年的美滿生活,遂了平生與子偕老的心願,但終因宇文景微的孤獨、蕭珉的遠離、喬姮的死寂讓人悵惘不安,在夜半夢迴之時,偶然驚慌搖落半懷愁緒!
宇文川遠默默的,無言凝望着寥落無語的喬津亭,這一生,她牽繫了三個男人的心,一世不易!所幸者,他能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與她一起悲喜憂歡。
她多情卻又無情。多情者,在她心中,不僅有夫妻之情,也有朋友兄妹之義,故她一生多了許許多多的牽掛;她也無情,無情者,將一腔男女熾情許了他之後再也不曾動搖了半分!這多情與無情,無論哪一樣都讓人心生了愛戀,心生了憐惜和敬重!
牽了喬津亭的手,微微一笑,“不要這樣,這一生,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半點勉強不來!”
喬津亭展顏一笑,是啊,個人均有緣法,或許,真的是半點勉強不來的,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儘管是對蕭珉和宇文景微心有愧疚,她也一樣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宇文川遠!
眼前有柔情如水,有秀色江山,有美酒如傾,或許,人生至此,不再有憾。
且將傷感收起,喬津亭與宇文川遠脈脈相向,頻頻舉杯,在青山綠水中傲嘯煙霞,悠然度歲!
突然,耳畔有一陌生的女音傳入耳際,嬌叱着,“你別走!”聲音雖甜美,卻未免失於驕縱。
宇文川遠放下手中玉杯,“是何人喧鬧?”
宇文思耿有些尷尬,喃喃道:“是舅父的小女兒,這回兒臣回來,小公主非要跟來不可。這不,一到京師,就纏上了三弟,天天要皇弟陪着玩,這回,恐怕是皇弟不勝其煩,避到山莊來,小公主也跟着來了!”
正說着,宇文思楠闖進了“鎖煙擒月”,一見宇文川遠和喬津亭,顧不得行禮,口中嚷道“父皇母后,千萬不要跟小魔女說我來了這!”說着,一溜煙躲進了內堂。
宇文川遠皺眉,不滿宇文思楠失了分寸,做不到榮辱不驚。
喬津亭卻莞爾一笑,仰頭笑對宇文川遠,揶揄了一句:“三十年前是母親驕凰追鳳,三十年後是女兒窮追不捨,莫非,前輩難續之緣要我們的下一輩來延續麼?”
宇文川遠大笑,朝喬津亭眨一眨眼,語帶雙關:“皇太后說得是!”
這話之意,顯然是指蕭珉和喬津亭不了之緣。
喬津亭潔淨的臉龐微有紅暈,卻又禁不住一笑,“但願我們的思楠消受得起!”
能否消受,只在於“緣”之一字而已。想當年的喬津亭和宇文川遠,一個是杏林聖手,一個是內苑驕子,誰能相信,在一場場的災劫中緣定三生、終不離棄?
青山不老,人間有情,只要情在,緣,自然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