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近了,大殿之上,在高高的龍座之上,宇文川遠端坐如山,一段帝王的威肅自然流露。
隨着穆爾藍沁行了大涼國的禮儀,喬津亭終於又聽到了宇文川遠的聲音,“公主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這是他的聲音,中氣十足,清澈明淨!但,這也不是他的聲音,不是自己所熟悉的溫厚醇和!一陣溫霧蒙上了晶眸,不由自主地,擡眼朝宇文川遠望去。
年輕的皇帝看着前方,嘴角勾起一絲絲禮節性的微笑,恰到好處,吻合中原皇帝的身份和教養。但笑意猶在,墨玉一般的鷹眸卻是暖意全無,兩池深邃的黑潭如無底洞般深不見底,空蕩無物。曾經的溫煦今何在?終是隨了喬津亭的消失而遊移了他!
喬津亭的身子微顫,暗咬了牙關,明知不合僕婦的身份,但已然控制不住自己,太久太久,宇文川遠離了她的視線太久,是讓她疼痛不已的久遠,讓她在夢魂中也自傷痛無邊!
比之當日的侍衛裝扮,今日的公主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細緻的修飾,將女兒的嬌媚、熱烈、鮮活一分不差地展現在了他宇文川遠的面前。微微點了點頭,宇文川遠的眼神在穆爾藍沁的臉上一掃而過,故意忽略了穆爾藍沁眼中肆無忌憚的脈脈情意。突然,他感覺一顆心似被什麼炙烤了一下般,清晰明瞭地疼痛了起來!曾有過這樣的切身體驗,但喬津亭離開了之後就不曾沉渣泛起,今日,緣何這般的勾動心緒?
她是誰?看裝扮,僅是一名公主隨身的僕婦,一張面容平淡無奇,可她的眼眸卻是出奇的澄淨,如秋日空山中一泓淨水,那是喬津亭纔有的明眸!可偏偏出現在一名僕婦的面容之上!那一層雨後的空濛,更像極了喬的沉痛!她是誰?宇文川遠有些失神了起來。
喬津亭一驚,暗惱自己過於縱情,但見宇文川遠不曾被一團烈火般的穆爾藍沁所吸引,分明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而宇文川遠充滿探究意味的眼神卻又讓她吃驚!
“皇帝陛下,”穆爾藍沁笑吟吟地,注視着若有所思的宇文川遠,“穆爾藍沁從遙遠的大涼給皇帝陛下帶來了幾份薄禮,讓皇帝陛下笑納!”
宇文川遠朗聲一笑,“爲家國民生,公主不辭艱辛,萬里而來,朕欽佩之至,朕,更感謝大涼國君和公主的盛情!”
穆爾藍沁手掌輕拍,大涼國侍女排列整齊,魚貫而進!一罈罈的美酒呈上,已然開封的陳年美酒香氣四溢,承熙殿內外,無處不是清醇的酒香,未飲人已先醉。
穆爾藍沁輕啓櫻脣,嗓音甜美,一如醇酒讓人沉醉,“皇帝陛下,這數種美酒是由我們大涼國雪山千年積雪融化成水釀製而成,請皇帝陛下品嚐!”
宇文川遠心神雖不再葡萄美酒之上,但見羣臣已然被久聞盛名的美酒所吸引,故而微微一笑,“朕及大魏朝臣民謝了貴國國君及公主的美意!”
穆爾藍沁笑生雙靨,眼波傾注在宇文川遠的臉上,比葡萄美酒更醉人幾分,“皇帝陛下,如果沒有夜光杯,這葡萄美酒恐怕就要遜色幾分了!”回頭命令,“來人,呈上夜光杯!”
白玉製就的夜光杯呈上,引起百官一陣陣的驚歎之聲,夜光杯杯壁薄如蛋殼,小巧玲瓏,晶瑩剔透!
宇文川遠命人倒上葡萄美酒,頓時,石榴紅、玫瑰紅、寶石紅、紫紅的各樣酒色鮮豔奪目,讓人目不暇給!
宇文川遠舉杯,與穆爾藍沁搖搖相對,互相祝福大魏朝和大涼國國祚綿長,世代友好。
葡萄美酒入口,芳香如玫瑰露,暖暖的,淳淳的,厚重的甘香在舌尖迴轉延綿,柔和純淨,圓潤豐滿,讓人沉醉以爲身在仙鄉!
穆爾藍沁待大魏朝君臣酒過三巡,讓胡旋女進殿獻舞,一霎時,異域美女,風情萬種,只見美人脂紅抹額,緋色緊身小襖,勾勒出優美曲線,絳色舞裙之下,露出烏皮靴。胡樂響起,美人舞如蓮花旋,左旋右轉,直如絳雪曼舞,四座生了旋風。百官驚歎,方知異域情趣,別有天地!
穆爾藍沁妙目所至,自是宇文川遠英姿拔秀,倜儻不羣,頻頻眉目示意,柔情萬種。
宇文川遠手執夜光杯,輕掬葡萄美酒,目光傾注,不是胡旋女曼妙的舞姿,不是穆爾藍沁如花初綻的嬌容,而是流連在靜默垂眸如老僧入定的喬津亭的身上,微微失望。
喬津亭如在火中煎熬,看不得,動不得,深怕一個忘情,讓宇文川遠窺見了心底乾坤,然而,她是多麼渴望與他視線糾纏,纏綿不知歸路!
一曲舞畢,百官轟然叫好,掌聲如潮。
穆爾藍沁面露得意之色,擡起美目,斜斜看向宇文川遠,彷彿深盼她就是葡萄美酒,就是夜光杯,能親近了年輕英帥的年輕皇帝,醉了一顆勃發的雄心!
宇文川遠含笑向穆爾藍沁,“公主帶來中原罕見的禮物,讓朕深感貴國與大魏交好的真情實意,來日,朕派專使也遠赴大涼國,專向貴國國君表示朕的謝意!明日,朕派……”
話沒有說完,穆爾藍沁脆生生地將其截斷,“皇帝陛下,穆爾藍沁雖遠在大漠,但也曾聞說大魏朝皇宮是人間天堂,景緻世所罕見,明日,可否請皇帝陛下紓尊降貴,陪穆爾藍沁一遊?”
穆爾藍沁大膽的請求讓宇文川遠一愣,目光所及,是異國公主如火的風情,全蘊藏在兩泓盪漾着春思的迷離鳳眼裡,紅潤粉嫩而微厚的脣像極清晨欲放未開的花骨朵,橫着讓人無法抗拒的笑意。
宇文川遠的眸光如浮光掠影,在喬津亭的身上一掃而過,儘管喬津亭在寬大袍服下的身軀微顫僅僅是如微風吹過水麪泛起了薄博的一層漣漪,卻被宇文川遠盡收了眼底,爲了這個眼神像極了喬津亭,迷一般的僕婦,他何妨答應了穆爾藍沁?直起高大的身軀,如鬆挺立,清亮的聲音在華麗的承熙殿響起,“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朕,自當盡了地主之誼!”話在脣邊,眸光依舊停留在喬津亭的身上,清清楚楚地,他分明看到喬津亭霍然擡起的眼眸中泛起微怒,堪堪與他的視線撞上,很快地,別過了頭去!宇文川遠脣角笑意加深,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貌不驚人的僕婦,隱藏着自己樂見及渴望的秘密!
穆爾藍沁妖妖的亮眸眯了一眯,兩頰飛起了三月桃花雪!
未到中原之前,穆爾藍沁已然爲自己準備了上十套中原女子嬌柔嫵媚的服飾。如今,黑亮錦緞繡上大朵絕豔的牡丹,橫在馥香柔軟的酥胸上,襯出肌膚勝雪;綴滿了豔陽也奪不去亮澤的黑珍珠絳色錦羅長裙如水逶迤,款款行移之間,一束纖腰在如風中搖擺的嫰柳;雲鬢之上,別無他物,唯有紅色寶石鑲就的珠花斜插,在日光的映照之下,華光璀璨;穆爾藍沁尚嫌這等華麗妖嬈不足於攝人心魄,還特意在眉間貼上梅花形狀的翠鈿。菱花鏡中,分明就是一個兼具中原柔麗和異域妖嬈的絕色。穆爾藍沁滿意地回頭問喬津亭,“扶疏,我比中原的女人如何?”
喬津亭有些好笑,笑穆爾藍沁這等良苦用心,全爲了一個異國男子,想起自己和宇文川遠一路行來,從未爲他有過刻意的修飾,這可否算是一種遺憾?再看穆爾藍沁的虔誠,也有些感動,一個年輕的女子,她願意爲了宇文川遠拋卻河山,遠離故國,這份情意,何嘗不是一種能感動天地的堅貞?細細思來,自己竟不比得穆爾藍沁“順心率性”,是的,蕭珉所說的“順心率性”,如果宇文川遠能闖得過這番桃花劫殺,她定會爲宇文川遠“順心率性”一次!
皇宮大內的御花園,雖比不得春來的奼紫嫣紅,但自有宮中巧匠細繪秋來秀色。
在金桂情濃,青楓染絳的御苑,“晟陽湖”如流碧玉,環了御苑錦繡如仙境。
宇文川遠身着隱繡龍紋的錦緞白袍在秋陽的映照之下闊步而來,凜凜如天上神祗。
穆爾藍沁款款起迎,笑向宇文川遠,“皇帝陛下,我的這身裝扮可還入得皇帝陛下的法眼麼?”
宇文川凝神一看,笑了一笑,“自然是極好的,公主對我中原服飾有所偏好麼?”
穆爾藍沁嬌羞低了頭,再擡頭時羞澀已去,情意在秋陽之下熠熠灼燒在宇文川遠的面前,“皇帝陛下,自從上次到了中原,穆爾藍沁就決心研習中原禮儀習俗,以待今日得皇帝陛下笑顏一顧!”
這等直白,不見矯揉造作,唯有一片率真,絲毫也不掩飾的率真!是塞外兒女的率真!這,也確是別有動人心處,宇文川遠不由仔細看了穆爾藍沁一眼,見她如花半開,綽約處勝了海棠半分,內心嘆息一聲,這樣的紅顏傾國,本該讓人擁入懷中輕憐密愛,可惜又是情絲錯系,辜負了佳人春情如水。他宇文川遠一旦心有所繫,便是盟誓如泰山一般不可輕移,又豈會爲了一個塞外公主違背了自己的千金一諾?摧毀了磐石意志?
喬津亭見宇文川遠定睛凝注穆爾藍沁,內心有酸流上涌,眸底溼意如絲縷糾纏。自離京師,萬里漂泊,原以爲從此山高水遠,誰知世途兜轉,終又爲宇文川遠踏上京師大道,得知他遣散妃嬪,堅信了情深如海,復又心動,決意拋卻種種顧慮,此刻,見穆爾藍沁情挑宇文川遠,深怕他一個把持不定,爲伊動心,讓一世柔情從此白璧蒙了塵埃。然轉念一想,在宇文川遠心中,自己早已隨“飛鸞靜軒”的一把大火化爲了輕煙一縷,飄渺不可追尋,若是宇文川遠願意,何妨讓他將江山美人齊擁入懷?讓他成就一代偉業,成爲矗立四方造福海內的不世雄主?喬津亭,你何不靜悄悄地成全了他?你一直都在成全他的呀!
看了一旁端立不動,如一尊塑像般,看不見一絲情緒起伏的波紋的喬津亭,宇文川遠對穆爾藍沁淡淡一笑,“公主何必費這等心神?兩國之事,原本有臣子操心,公主也不必萬里前來,讓風沙傷了鳳體嬌顏!”
一句話,輕巧地化解了穆爾藍沁的脈脈情意,將佳人的一腔如火熾情當作是了兩國交好的誠摯。
穆爾藍沁瞪了宇文川遠一眼,見宇文川遠只是端着茶盞,含笑望着粼粼湖水,似在賞識初秋濃淡相宜的容光。
喬津亭吃了一驚,難以自制地望向宇文川遠,他當真狠心拒絕眼前傾城國色?當真推卻塞外萬里河山輕巧入懷?
正思量之間,穆爾藍沁略帶了嬌嗔,“皇帝陛下,穆爾藍沁接下來就要學習中原醫術,你看可好?”
醫術?這世上尚有何人醫術仁心勝了喬?只是,如今,她身在何處?或許,就在他的身邊?宇文川遠不置可否,淡淡一笑,“若是公主對中原醫術確有興趣,待公主歸去之時,朕會命人爲公主多準備些醫學典籍,以備公主研習之用,也讓中原源遠流長的醫術造福大涼國的百姓!”
穆爾藍沁嬌聲一笑,拉過了喬津亭,“皇帝陛下不必費心,眼下穆爾藍沁就有一個很好的女先生在身邊!”
“哦?公主的這位‘女先生’懂醫術?”中原人?擅長醫術?,宇文川遠的心胸一陣舒暢,腦海突然跳起一個主意,“公主,朕今日稍有不適,可否讓這位‘女先生’爲朕把脈一番?也好讓朕檢驗一下‘女先生’的醫術,以免延誤了公主研習中原醫術的大計!”宇文川遠笑吟吟地,望定喬津亭,伸出了手,放在了石桌之上。
喬津亭暗罵宇文川遠詭計多端,若他宇文川遠真有一個不適,她如何看不出來,看來,他真的是對自己起了疑心了。
穆爾藍沁“咯咯”一笑,推了推喬津亭,“扶疏,快去,能爲皇帝陛下診脈可真是一種天大的福分,快去!”
扶疏?宇文川遠閒閒地,微眯了雙眼,緊盯着喬津亭的眼眸,絲毫不漏過一絲端倪。
喬津亭無奈,躬身向宇文川遠行了一禮,趨近他的身邊,伸出深藏在袍服之內的纖指,搭在宇文川遠的脈搏之上,肌膚相觸,依然帶來一如往日的悸動讓喬津亭內心發燙。
一種熟悉的觸感讓宇文川遠的心猛烈一跳,唯有喬津亭,方能讓他動情如斯。
一陣風吹來,帶着秋陽溫熱的氣息,鼻端隱有淡香飄至,是屬於喬津亭特有的淡香!夢裡也一樣縈繞不去的淡香!
宇文川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喜悅自心底慢慢地擴大,像“晟陽湖”的水一樣,在清風的吹拂之下,蕩起了層層漣漪,一絲一絲地擴散了開去。注目喬津亭,見她雖是依舊鎮定,但眸底風光又怎能瞞過他的眼睛?“女先生,你看,朕可有恙?”宇文川遠見有波濤涌上喬津亭的眉宇,情不自禁的揶揄了一句。喬,你太小看了我,你若在我身邊,我如何能不有察覺?
喬津亭心緒如“晟陽湖”邊的柳條糾結,硬着頭皮說:“皇帝陛下脈路微有不暢,想必是鬱結在心,只要放開懷抱,定然無恙!”
此時,湖面吹來一陣涼風,就在喬津亭轉身的一剎那拂開了她從頭頂直垂在後背的頭紗,露出了一截光潔的酥頸和珠耳,宇文川遠的心一動,仔細一瞧,“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女先生’言之有理,不過,從今日起,朕不會再鬱結於心了!”
穆爾藍沁只道宇文川遠爲她放開了懷抱,不由得笑逐雙靨,紅顏宛若霜染丹楓。
喬津亭見宇文川遠頻頻向她注目,目光如荒原生了萋萋芳草,綠意盎然;如冷雨天添了軟衾香綿,和暖如春,這才驚覺方纔風過之時身後目光的灼熱。
還有什麼比得喬津亭回到了他的身邊更讓人高興?既然她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他也無須急着拆穿她。宇文川遠陰鬱多時的心境霍然開朗起來,注目眼前景緻,霜樹微紅,柳條蘸水,薰風直撲人懷,玉樓連着金闕,雕樑在若隱若現之間。自“飛鸞靜軒”劫殺之後,第一次,宇文川遠方覺身邊風光如畫。
穆爾藍沁見宇文川遠神采飛揚,一段情意就在若有若無之間,綻生了華彩湛湛,內心竊喜,“皇帝陛下,眼前這平湖長似鏡,風景絕佳,不知皇帝陛下可否讓我沿湖邊一走?”
宇文川遠步出華亭,明黃袍服上的龍紋躍躍似飛,灼灼耀眼,在微雲淡淡的碧藍天空下,處身於叢桂香生風細細中,讓人仰止,幾疑不是在人間。
塞外男兒雖多,但多粗莽,怎比得眼前驕子,外生英貌,內蘊光華?
喬津亭見穆爾藍沁望定宇文川遠的背影,神情癡迷,內心不安,繼而吃驚,恐怕將來一個處置不當,平地又將起風波。
宇文川遠回頭,見喬津亭目有隱憂,一愣,再見穆爾藍沁目光如藤,將他緊緊纏繞,一片癡迷顏色,盡在眉眼之間。若不盡快打消這異國公主對他的妄念,恐怕又將是他和喬津亭之間的禍害。
行走在“晟陽湖”邊,娥眉情懷如水,隨波盪漾,穆爾藍沁扯下柳枝,仰頭向宇文川遠,“皇帝陛下,我們大涼國有一個美麗的‘棲鳳湖’,相傳是天上女神爲了救情郎而拋下人間的眼珠,一顆落在了雪山腳下,一顆遺落在中原,不知眼前的明湖,可否是女神的另一顆眼珠?本公主此次中原之行,可否能讓它們情牽一處?”
眼珠,本是成雙成對之珍物,穆爾藍沁言下之意,宇文川遠又怎會不知?走在穆爾藍沁的前方,並不回頭,語氣淡極,“公主,在我們中原,也有一個傳說,天上有日月之神,兩情相悅,不容於天庭,被天帝打下了凡塵,日神落在皇家內苑,化作了‘晟陽湖’,月神降落世外桃園,化身爲‘明月湖’,日月之神日夜相守相望,兩心從不離分,‘明月湖’畔玉笛聲響之日,便是他們相逢之時。公主,你口中女神的另一顆眼珠,怕是落在了別處!”
穆爾藍沁愕然、茫然、憤然,呆立在宇文川遠的身後,驟覺一顆心沉入了湖底!
一滴淚從喬津亭眼中滴落,在秋陽之下,化作七彩華光!
“迎遠閣”,夜正深沉。
喬津亭藉口要研讀醫書,早早地辭了穆爾藍沁回到了自己的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