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秋冬季江水枯竭,但還是能行得了大船的,富春江輪船公司的客船早晚都有上下杭州的班次,是以船東大老王不明白這幾個人爲何要包船西上嚴州。而根據地的多年培養,在他發現這幾人的京腔,藉故上岸向以前的情報站報告,得到‘悉心護送’的回報後,他才囑咐家人小心招呼起來,每日的菜式也多了些花樣。
大老王雖只是船戶,可小時也是讀過書的,奈何幾試未中,最後只得子承父業開始划船運炭。新朝可是在嚴州孕育並最終奪天下的,在身爲嚴州人的大老王看來,這可是自己的王朝,也正因爲此,大老王不但關心國事,更常注意來往客商,特別是去年嚴州抓住幾個洋人收買的探子之後,他就更加留神小心。
一個船戶說話都這麼斯文懂禮,這不由讓從京城下來的季公公感慨起今朝只花了數年之間便奪了天下,也許這一切都是天數使然。季公公多愁善感,文筆尤佳。在京之時曾和另一位巴公公合著一本喚爲一*三的說部,書出數章,一時洛陽紙貴,深受京中太監文人讚譽,只可惜辛亥六月二十六夜間一聲炮響。革命軍殺入紫禁城,他清淡無爲的生活由此打破,那本說部也由此斷文。
京中大小太監文人騷客根本就沒心思抱怨平日看的說部就此斷文,他們個個都開始擔心自己的命運:革命軍接管京城皇宮之後,大小太監們先是按照學識分類,不識字並五十歲以下者。下發一百兩紋銀全部打發回家,五十歲以上者,想回家者加五十兩,不想回家的便在宮中頤養天年;而識字的那就不同了,只要對新朝並無怨恨。那就統一考試進入督察院,派駐各地爲官。
唯有像季公公還有巴公公這種心灰意冷,不想再問俗事之人,依舊在宮中當差,可此時那些太監頭目總管們都被革命黨開革,其歷年積攢的銀兩也被收刮的一乾二淨。老人即去,新人便是升官了,神武元年。四司八局十二監處處都是新人爲官,季公公和巴公公如今一爲司禮監的隨員太監,一爲印綬監的掌印太監。換在前清。這可是惹人眼紅的位置,但新朝大權掌於內閣,宮中各監也就是牌坊罷了。置身皇宮的自己爲何會派到嚴州來,季公公是不知的,那答案雖在隨來的聖旨和尚方寶劍中,但時辰未到他是不好開玉匣的。
富春江兩岸冬意蕭索。江水清澈,江岸上莊稼已收。阡陌縱橫,赤露的田野上猶有一層薄霜。唯有早間的太陽是鮮亮的,曬着暖暖冬陽,季公公倒有些喜歡這江南水鄉起來,整個冬天都在這江南度過,這也是不錯的。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身邊的巴公公忽然默唸起白居易的憶江南,一會讀罷道:“可惜如今已是冬天,看不着春天的樣子。老季,等咱們年過五十,就來江南吧。”
“來江南?咱們不是要在此處呆到明年才能回京麼?”季公公道。
“不是這般,我說咱們…那什麼退休之後來江南,”巴公公說着新朝的新詞兒,“在京裡呆了大半輩子了,有生之年換到江南正好。咱們正好把那本說部寫下去。”
巴公公一直想把那本說部寫完,可光說不練,總是說公務繁多,諸事繁雜,季公公正想笑他,卻感覺船身一晃又一蕩,而後便停下來了,忽聞得船老大的聲音:‘諸位客官,可是到嚴州港了。’於是便道:“這事兒以後再說,趕緊上岸吧,碼頭上估計接咱們的來人了。”
在杭州巡撫衙門所派管事的協助下,兩位公公不一會就出了船艙,上了岸。船停在大南門碼頭的最裡側,近處並無他船,只遠眺西面方見舟船如雲、桅杆似林。跨上窄窄的踏板,上岸的兩人看見早已在青石碼頭上等候的一個武官和數頂轎子,爲首的那官兒上前敬禮道:“歡迎各位大人蒞臨嚴州!屬下是華燕秋上尉,特受命來接幾位大人。”
見武官向自己敬禮,季公公和巴公公不好說話,只是抱拳,隨後便上了轎子,入了大南門,途經黃埔街,穿過無數牌坊,直往嚴州府衙而去。
京中隱秘來嚴的兩位公公上轎急行的時候,府衙裡的衆人已經在等着了,今日爲中華空軍的建軍之日,按照算好的日子時辰,午時當爲吉時,那時登臺最好——效法古時拜將,現在嚴州府衙前可是搭了一座拜將臺,屆時聖旨一讀,軍旗、寶劍、印信一授,這和海軍、陸軍並列的第三軍空軍便成立了。
楊銳對禮部弄出這樣的花頭並不在乎,但預定的空軍司令潘世忠少將則從早上起來就是足心冒汗,他不想總理在對空軍讚許之後,居然會讓空軍獨立成軍。自古以來,有陸軍,有水軍,可何時有過空軍?衙門裡坐立不安間,忽聞外面探報,說是京中來的兩位公公快到了。
此報一傳,潘世忠少將以及諸位空軍將領都彈簧般的從凳子豎起來,而本對此並不在乎的楊銳也開始起身。此來的雖是兩個太監,但畢竟是皇帝的代表,這小孩兒雖然無權。可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在楊銳的帶領下,諸人都出了衙門外頭迎接來人,楊銳對着兩位公公抱拳客套道:“兩位公公,事急從權,爲嚴守機密。可是怠慢了。”
季公公見是當朝內閣總理在此嚇了一跳,再看他身邊的將官衆多,也連忙行禮,而後才被衆人迎了進衙門去。兩人換裝完畢,歇息片刻之後又趕至戒備森嚴的校場,他們剛到不久便聽有人喊道:“吉時已到。準備登臺!”
神武二年十月初五的嚴州天際萬里白雲,翻轉如絮,雲隙裡陽光向下垂照在兩丈多高的拜將臺上,也灑在校場近千名空軍官兵的肩上。季公公巴公公登臺之時,西風正烈。拜將臺邊沿插着的八卦旗、五方旗、還有臺子中間插着的三軍司命旗呼呼作響,只等禮官見兩人入位,示意鼓號大作才把這呼呼之聲壓了下去。
在司禮官的示意下,季公公走向臺子中央的話筒,展開從玉匣裡拿出的聖旨,清嗓之後朗聲讀到:“諸將聽旨!奉天承運岷王,詔曰:自鴻蒙終盤古始,數千年皆有飛天之夢。然雖有翱翔天際者,卻未聞其能攻城掠地、克敵制勝。而吾國之飛艇,創建於光復革命之初。克敵於敵酋都城之上,功勳卓著、戰功赫赫。今孤觀列國飛機之盛,納總理謀國之言,特於陸海兩軍之外,再設空軍。茲將原陸軍少將潘世忠晉升至中將,任命爲空軍司令。原陸軍少將單毓年晉升至中將,任命爲空軍總監。餘下秦國鏞、劉佐成、李寶焌、李綺庵、譚根等諸校官皆官升一級,轉入空軍。鷹擊長空、翼振華夏。望爾等降神罰於天際,播國威於世界……”
季公公初念詔書,餘光看見臺下揹負刀槍、英姿颯爽的兵將,頓時心中慌慌,待讀錯兩個字後,只聞得背後一陣清咳,頓時全身冷汗,唯不敢再看臺下方纔越讀越順,只等念道‘鷹擊長空,翼振華夏’時,血氣也被文意激盪,聲音立即大了起來,待唸完‘欽此’之後,才發現長長的聖旨已讀完了。
登臺拜將、單獨成軍是空軍諸人所不知道的,他們只接受軍令進入嚴州,昨日忽聞空軍要建軍,軍官士兵們都激動非常,今聽聞聖旨所嘉勉,又是熱血翻涌,肅立莊嚴。等激盪的聖旨唸完,臺下近千官兵不由自主的齊聲呼喊:“岷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中華萬歲萬歲萬萬歲!岷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中華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人呼喊間,按照禮部劇本,身着軍裝的楊銳和空軍第一任司令潘世忠並排騎馬檢閱空軍方陣,而後又齊齊下馬在鼓樂聲中登上高臺。潘世忠中將躬身接過季公公手上的聖旨和寶劍,再接過總理手中的獵獵軍旗,步入到臺中話筒卻言語凝噎,正當楊銳以爲他忘詞的時候,他卻忽然揮旗高喊道:“鷹擊長空,翼振華夏!鷹擊長空,翼振華夏!”
禮部鼓搗的所有儀式都讓楊銳提不起精神,但禮部的所有儀式都讓那些小兵大將們振奮異常,對此楊銳很是無奈。不過想到這些傢伙都官升一級,又獨自成軍,大呼小叫也不過分。畢竟是空軍啊,三萬元等於兩萬兩,一兩三十七點五克,兩萬兩就是七百五十公斤白銀,這還是新手,熟手重量肯定超過一噸。這一噸白銀總歸是要善待的,不光待遇要提,榮譽也要給,如此才能使其奮勇殺敵。
這一日的宴席之後,楊銳終於折返北上,先是去武昌視察漢陽鐵廠、軍工工業園,而後在至山西太原呂梁等地,視察那些花費重金建造起來的基幹工業。此時同蒲鐵路不少路段已經竣工通車,趕到山西太原鋼鐵廠的楊銳發現高爐上輕煙渺渺,引自美國伯利恆公司的數個五百噸生鐵爐已點火試煉,這個總設計年產百萬噸鋼的大鐵廠一期工程已經建成。鋼廠楊銳是熟悉的,但他此來山西重點是去呂梁鋁廠,是以在山西省巡撫孫鬆齡的陪同下,他再坐着火車來到了呂梁鋁廠。
“會長,這山西之鋁全在呂梁山一帶,其鋁礦儲量有兩億多噸,爲全國之最。交口孝義一帶品質最佳,埋藏最淺,可露天開採。故呂梁鋁廠便設在孝義。”巡撫孫鬆齡是直隸蠡縣人,前清舉人,復興會一大直隸代表之一,杭州舉義之時因爲直隸總督袁世凱不想醜事外揚,是以沒有抓捕。只是叫人勸他逃走,這才留得一命。和其他人喊楊銳總理不同,他只呼楊銳爲會長,示意自己不曾忘本。
楊銳對他的小心思有些發笑,但卻也能領會他受的壓力。和楊銳所知山西礦產豐富、資源多樣不同,各省省長以及社會賢達都說那是朝廷沒派人到本省探查。一旦探查,那資源一定比山西還多。省長的屁股那是一定坐在地方那邊的,自古以來皆是如此,特別是新朝不同於晚清,財政稅收大權全在中央。所以省長最多能在城市裡整治整治衛生、或用可憐的財政撥款剩餘辦些小事,要大辦實業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後世常見的駐京辦便開始在京城出現,‘跑部進京’者甚衆,那些省長每次入京都攜帶大量價值不超過督察院規定的‘家鄉土產’以用於人情往來,‘無情’之總理府他們是不敢去的,但溫文爾雅的文部、愛吃臭豆腐的禮部、常着草鞋的農部、冷麪苟笑的戶部、全國亂跑的工部、見利眼開的商部、牛皮哄哄的運部,卻是他們常去的所在。大學多給幾個名額。地方上多出幾處古蹟、農村多添些鐵牛、省賬上多得些補助、商會多做些生意、地方修一段鐵路……這些都是省長們所期盼的,縱然在京城裡要的不多,但一會到省府。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大家都辛辛苦苦‘跑部進京’,花樣百出,湖南說自己是天子之鄉、浙江說自己是革命聖地、貴州說自己是貧困山區、遼寧說自己是身處險境、蒙古說自己是漢族小弟……花費那麼多心血心機,唯獨山西受中央重視,又是修鐵路、又是辦工業園,這讓人怎麼受得了。省長們都是復興會資深會員。都想治理好本省以求有些官聲,也知道工業的重要性。現在山西一枝獨秀,這麼發展下去以後還得了。到時候誰能追的上山西,怕是江蘇也不能。
楊銳在孫鬆齡介紹鋁廠情況的時候,腦子裡只想着那些開會平時不敢出什麼大氣,一旦有人鬧起來就是亂哄哄齊聲嚷不公的省長會議,嘴角微微牽動下,心裡已經笑了起來。治國內外皆重,外面的列強不說,省長們個個都想中央供血,但,錢就只有那麼多,粥就是那麼少,這幾年大家將就着過吧。
馬車上已經能看到鋁廠配套發電站的高大煙囪以及高壓輸電線了,此時省長孫鬆齡不再詳細鼓吹山西資源如何豐富,開始介紹鋁廠本身,“……本廠第一期佔地十萬兩千多平方,建築面積五萬三千平方,設計安裝五千安電解槽計七百七十座,年產電解鋁五千噸……”
孫鬆齡說年產五千噸電解鋁的時候,楊銳毫無反應甚至有些搖頭,與後世動不動就多少十萬百萬噸的鋁廠相比,五千噸鋁產量真是不夠看的,可誰讓如今全世界年產只有八千多噸呢。中國一下子從不產鋁國家瞬間變成產鋁大國,市場供給增長接近百分之七十,頓時就把原來七百美元每噸的鋁價拉下一百美元【注:1900年鋁產量爲六千噸,1930年爲二十七萬噸;1900年價格爲720美元/噸,1930爲530美元/噸。來自k.格里奧特海姆,b.j.韋爾奇《鋁電解技術》p4。】。產量讓楊銳不滿意,價格更是不滿意,他沒看世界鋁業簡報之前,還幻想着像後世一樣,做鋁合金輪轂出口美國,但現在鋁價是鋼價的十幾倍,鋁合金的價格更高,四個輪轂最少要賣三四十美元,福特那個摳門的傢伙一定不會爲此買單的。
楊銳爲鋁產量和價格擔憂的時候,一行人在孫鬆齡的帶領下進入廠區,而此時各工廠總辦早就在那等着了,電解鋁廠總辦是昔年負責湖北味精銷售處的私塾先生虞德昌(虞輝祖之侄),此人不再像之前那般膽小如鼠,打扮也不是長綢衫瓜皮帽,而是發剪短,身着工裝。楊銳爲池中之物,他早就看出來了,但能貴爲一國之長,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在楊銳對他抱拳之前,虞德昌便開始鞠躬,大聲道:“草民虞德昌見過總理大人,見過尚書大人,見過巡撫大人,見過……”
隨行都是大人,虞德昌幾個鞠躬不斷,楊銳念是舊識,上前把他還有另外幾個總辦扶起,道:“祖隆兄,你就別鞠躬了,都是舊識,大家朋友相見即可。”楊銳此言讓虞德昌身子一頓,而後楊銳再道:“祖隆兄怎麼會在電解鋁廠,你不是在……”
楊銳說到此忽然想道虞輝祖講他不甚銷售煩憂,轉到了管理崗,而後氯鹼廠便是他管理的,氯鹼廠是電解,電解鋁更是電解,難怪工部會派他來此做總辦。
總理問話,虞德昌恭敬回答,理由確如楊銳所想,正是因爲他管過電解廠,這纔派他來山西電解鋁廠做總辦;見過電解鋁廠總辦,旁邊則是鋁合金廠總辦徐寶毓,他是徐建寅的孫子,徐華封的侄孫,早前在德國冶金實驗室研究鋁合金。鋁合金廠初辦,爲了萬無一失,徐華封就把他從德國請回拉了;副總辦是耿步蟾,山西靈石人,英國倫敦大學皇家礦業學院冶金系碩士;鋁合金廠總辦見過之後,最後是發動機廠總辦姜立夫,浙江平陽人,此人同濟大學堂應用數學系畢業,後又讀管理專業,是同濟第一批mba。
和滬上輕工業園那些老軌們不同,山西這邊見到的人大多是科班出身的廠長總辦,便是虞德昌也入同濟進修過幾年,兩相對比,高下立判。不過此種念頭在楊銳心中一閃而過,一會就釋然了,滬上那些人雖然專業欠缺,但技能經驗全是實踐所得,更是久在商場滾打,若是能稍微進修,那格局就不一樣了。
楊銳走神間,徐華封則開始向楊銳詳細介紹其電解鋁來。“辦鋁廠和辦鐵廠一樣,諸礦距離遠近很重要,孝義至交口都是鋁土集中區,這一帶發現鋁土礦牀二十一個,鋁土儲量兩億一千萬噸,其品味不但高還能露天開採,而我們腳底下就是煤田,汾水也在近側,設廠於此可謂是坐擁地利,得天獨厚。電解生產出之鋁錠,純度可達百分之九十八以上,再與電解銅融合冶煉,得出合金性能頗佳。
但難辦的是純鋁可以任意切割,而鋁合金則不能,它強度大,故加工不易,要想使其鑄造成各種零件,則需在其固熔體熱處理冷卻後立即加工,此間相隔之時間必需十分迅速不可稍有延遲。因爲此種合金在淬火後一小時後,即開始硬化。若是沒有辦法在這一小時內迅速加工,我們試驗下來,則應施以溫度控制,譬如在淬火之後存儲於零下二十度的冰箱之中,直到加工時始行取出。”
徐華封描述的情況只讓楊銳好笑,他道:“素來冶煉都是用水、油的,你這控制怎麼用起了冰箱。歐洲那些王室要是知道這海爾皇家冰箱用來冶煉加工,那肯定要氣瘋的。這到底是怎麼發現的,爲何會這樣?”
楊銳感覺好笑,徐華封則很是嚴肅,他道:“竟成,這鋁合金爲何只能在零下二十度保持原狀,我們也百思不得其解。至於如何發現的,這還得謝謝你啊。當初把冰櫃送至歐洲王室的時候,你不是說實驗室也要送嘛,這就又送了幾臺到了實驗室。當時冶金實驗室對於加工此種合金頭疼之極,那可是過了一小時就不好動的,諸人想來想去,後有人認爲應該降溫處理,這降來降去,最後把這冰箱用上了,冷凍室零下十度不夠,諸人又動手將溫度降至零下二十,這才最終解決加工難題。竟成,科研難啊!每一步都太難了!不但要靠努力,還有靠運氣,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