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進弄堂的時候,就看見了麻花,毛色要比上次更加鮮亮,還換了個純皮的項圈,見着楊銳這狗異常興奮,搖頭擺尾的,也不似之前自己想的那麼忘恩負義嗎,楊銳有點神經兮兮的看了看周圍,不見那個女孩,馬上把它帶進了院子,樓下的徐太太的女兒好多天沒見麻花了,一看見就哇哇的衝了上來,楊銳便讓她玩着,自己上樓了,這一週以來,書的進度有些落後了,本來是第三本金融學應該完成一半的,現在只是開了一個頭,完成了三分之一不到,想到這書已經賣給了商務印書館和日本金港堂兩家,雖然時間是定在下月交稿,時間是來得急,可是越到後面越是忙,還是儘快寫完爲好。
第二日楊銳正在新租院子和學生們上課的時候,黃太太過來了,只傳話說有人找,楊銳這邊忙完也就過去了,一進院子就看見一個女孩正在逗麻花玩,仔細一看卻是前次那個女孩,這次穿的一件米黃的衣裙,她的跟班也在。楊銳見到她就頭疼,知道她是看到狗牌上的地址追過來的,麻花卻是不明白他的頭疼,一見楊銳就迎上來了,十分親熱。這時對方就說話了:“怎麼,我來看看我的狗都不行麼?”
楊銳心想,這是你的狗還是我的狗,現在至少是在我的地方上,應該是算我的吧,可是黃太太就在客廳忙着,也不好跟人家在院子裡吵,只好忍下,說道:“歡迎啊,歡迎之至。”
那女孩卻是不領情,指責道:“哼,我看你是很不情願看見我了。我來是擔心你又把我的狗養的瘦,你老是給他吃剩飯碎骨頭,怎麼能養的好呢。”估計是她看了麻花吃剩的狗食,所以纔有這麼一說。
黃太太不知道兩人的關係,只是好意的說,:“進裡廂坐坐啊,站在院子裡頭做啥,進去洽茶。”楊銳不好違了人家的好意,就請着女孩進了客廳。
黃太太很是熱情,知道這租界裡的都是崇尚洋人的風俗,女子單獨出門閒逛會友也很正常,而且這小姑娘讓人越看越滿意,心裡越是以爲女孩和楊銳有什麼關係,笑着招呼着她說道:“小姑娘嘎好看啊,楊西生都沒說起過哦。來,切茶切茶。”
女孩被黃太太說的臉上微紅,卻也是滿臉笑容的,一點也看不出是來砸場子的,回道:“雅雅濃哦,黃太太。”她用的是滬上話,楊銳心裡想這個人怎麼粵語滬上話北京話都這麼流利,真不知道是什麼來頭,不會是敵特吧。
女孩子和黃太太用滬上話嘰嘰喳喳的聊了好一會,楊銳只是在旁邊喝茶,以致把茶水都喝乾了,也只好依然擺着喝茶的姿勢裝模作樣。大概是看到楊銳的茶水乾了,黃太太醒悟過來,加了點水就自己進裡屋忙活去了,只是房門沒有關上,楊銳心裡想這黃太太原來也有八卦的天賦啊,平時倒是真沒有看出來。
楊銳喝了口茶壓了壓心緒問道:“你今天來是要把狗帶走的麼?”
女孩也用京話答道:“沒有啊,我只是來看看它——我猜到它應該是回來這裡了。去年我回廣東了,家裡大人不喜歡它,下人們也沒有看好,讓它跑出去了,然後就一直沒有回來。說起來還是要謝謝你的,收留它那麼久。”
楊銳自嘲的笑了笑,心想這麼個心高氣傲的小姐也會謝謝人啊,嘴上卻說:“不用,其實我也很喜歡狗的。”
這狗的事情說來說去都是這麼幾句話,兩人一時都沒想到說什麼,氣氛尷尬極了,女孩沒話找話的問道:“上次在張園,我聽你講演說的很有道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見楊銳同意,她斟酌着用詞,“爲什麼覺得新政不會成功呢?”
楊銳想到似乎那次她好像是進了安愷第,但是在上面講演的時候卻沒有看見她,還以爲不在,原來還是在的啊,見他問起最後的那個問題說道:“我記得當時已經說了原因的。”
“可是你似乎說的很不全面啊,”女孩理理頭髮,她還是很敏銳的發現楊銳在講演上沒有說完的話,“是不是有很多原因不能在大庭廣衆下說出來啊?”
這人還是很不傻嗎,自己確實沒有把所有的原因說出來,這個原因就是辛亥革命會藉助改革的失誤打斷這一改革的進程,滿清畢竟不是之前的那樣得人心了,到最後幾年是越做越錯,越錯越做,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在自我掙扎中把自己淹死了,可是這話怎麼能說呢,告訴大家慈禧光緒的死讓滿清沒有了一個有威望的掌舵人,告訴大家辛亥革命會爆發並且一發不可收拾,新政就此垮臺。
見楊銳不說話,女孩皺皺眉,說道:“我可不是朝廷的探子,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說你見過朝廷的探子會這樣的麼?我家裡是華僑,更早的時候在廣州的十三行裡,後面打了戰就搬走了。”
楊銳不知道她說的是哪次戰,是第一次還是第二次鴉片戰爭,見她如此坦誠,就說道:“如果是從戊戌那時候就開始穩步施行新政,並且一直持續堅持下來,那麼今天早就成功了,可是現在纔開始新政,早就已經來不及了,人心都已經亂了,上面的旨意又有幾個人會聽,他們也已經失了掌控的信心,再加上急躁,所以……哎。”
小姑娘倒是真有點憂國憂民,見楊銳如此說,急切的轉過頭只看着楊銳問道:“難道就真的沒辦法了嗎?”
“有辦法,但是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楊銳沒有看她,只看着客廳裡牆對面的那副字——是黃先生弄回來的,楊銳不懂欣賞,現在纔看出來上面寫的是“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這詩沒記錯的話是龔自珍的,寫在第一次鴉片戰爭的時候,要是滿清真的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新政,哪有現在的痛苦。見自己居然走神,忙補充道:“中國的變革,越是到後面就越是艱難,越是艱難就越難成功,越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可是這些領導變革的人又不能團結在一致,就像現在,革命黨和維新派勢不兩立的,哪怕他們都是爲了救中國,朝廷又和康有爲梁啓超勢不兩立,因爲他們謀反。”
“我還能問你個問題嘛,”程?聲音很輕柔,像是在撒嬌。“那能不能所有人都一個想法呢?這樣大家就不內鬥了。”女孩還是露出女人對政治特有的天真。
楊銳笑了笑,說道:“這個完全沒有可能,大家之所以會看法不同,就是都沒有把中國的問題看透,你看了一片,我看了一片,然後就以爲自己看懂了,然後再從洋人哪裡讀了些新思想的書,就以爲自己找到靈丹妙藥,就開始宣揚自己找到了救國之道,有個寓言說瞎子摸象,摸到腿的說大象是蘿蔔,摸到耳朵的說大象是蒲扇,摸到尾巴的說大象是草繩,大家都只認爲自己摸的是對的,然後就堅持己見,互不妥協,而且還競相攻擊,黨同伐異。
你要讓大家想法一樣,那麼不是承認自己錯了嗎,自己錯了就錯了,可對前面那些犧牲的人怎麼交代呢?像戊戌六君子,革命黨的起義者,承認自己錯了那麼這些人就白死了。所以他們就只有堅持下去,只能認爲自己是對的。最後的結果就是打一戰,誰贏了誰就是對的,按照誰的來。”其實後來也就是這樣,誰的拳頭硬中國的變革就聽誰的,可是最後勝利的那個卻不是完全合適中國,然後又是一陣大動亂,最後才找到正確的路。從甲午海戰中國徹底驚醒算起到改革開放,中國一共花了九十多年才找對方向,不可謂不慘。
女孩聽完楊銳的長篇大論後沒有說話,只是沉思片刻,然後起身道:“謝謝楊先生賜教,多謝了。”女孩是知道楊銳名字的,狗牌上和講演那天都讓她對這個名字很熟了,而且她還知道楊銳就是蘇報上最牛的作者亭子間,所以纔有今天的請教。說完又笑了笑說道:“我叫程?,認識先生真是幸事。再會。”然後帶着僕人出了客廳向院門走去。
楊銳木訥的迴應:“程小姐客氣了。再會。”又想到了狗,問道:“這狗怎麼辦?”
程?脆生生的笑起來,說道:“巴頓喜歡這裡就讓它住在這裡吧,我會來看它的。不許把它喂瘦了哦。”說完她晃晃手就出了門。
楊銳看着鮮嫩的米黃色隱沒在粗磚黑牆之間,站在客廳門外半天沒說話,嘴裡念着女孩的名字,程?,程?這不是滬上灘女主角的名字嗎,不對,滬上灘的是馮程程,她是程?,不過長的還是這個程?更好看。黃太太從裡屋出來,見楊銳乾站着,問道:“楊先生,程小姐走了啊,你也不去送送人家。”
楊銳一聽她取笑就臉紅,忙說我還有事我還有事,就往樓上走,走到樓上發現自己其實應該回隔壁院子,又飛快的下了樓,不顧黃太太的笑飛也似的出了院子,一直到進了隔壁院子才鎮定下來——總不能在學生們面前驚慌失措吧。
這一天直到晚上楊銳都是渾渾噩噩的,打擺子似的不知道幹什麼,耳邊全是程?的話語“我能問你個問題嗎…我還能問你個問題嗎……”學生們不以爲意,因爲接觸久了,知道先生每次有什麼難題的時候就是這樣,下午基本是他們自己學習。晚上坐在書桌前,楊銳拿着鋼筆抄着書,可沒寫兩句卻在稿紙的邊角上寫了兩個字——程晨、陳晨、陳辰,到底是哪個陳,哪個晨他不知道。只是這樣寫好復又劃去,塗黑,直到看不清,可一會又是寫上,反覆的像是練字一樣,最終把這兩個字寫的好看才滿意的停下來了。
自己怎麼會喜歡這樣一個高傲的富家小姐呢,她有哪裡好的?楊銳理智的問自己,也許是她太像現代人了吧,裝束、舉止、言談都很像一個現代的被寵壞了的小女生,些許囂張的外表下卻是一顆顯得幼稚的心,可卻又偏偏要裝的大人的模樣,這就讓人情不自禁的想去幫助她,告訴她事實的真相,可也許這也是她裝出來的——想起第二次在張園見她的時候她眼波流轉的樣子,說不出的狡黠可愛。想到這,楊銳不由的笑了笑,自己還真是說不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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