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在一天天的變熱,中國和德奧兩國的關係卻在一點點變冷,同時,赴歐參戰的呼聲越來越大,甚至連北京的順天時報都呼籲中國應該參戰——和日本陸軍一起參戰,唯有滬上美國人福開森控股的新聞報,似乎是以中立的立場,大書特書歐戰如何慘烈、軍費損耗巨大外,再就是勸誡國人應該立足於現實,不要把錢花在軍費上,而是應該先建設這個國家。
只論及油鹽柴米,那中國人是現實的,可一旦論及國際地位、國家尊嚴,那四億人最少有一半是理想主義者。隨着百姓日子過的越來越好,以前的一切不幸都被歸結於兩點:一是因爲中國不強大,老被洋人欺負,這個方面,不知何人編撰的華僑血淚史最有說服力;二是滿人爲了坐穩江山,着勁奴役漢人,巴不得漢人都死絕,這是開國前復興會、同盟會等革命組織發的一些小冊子,本就流傳甚廣,到現在已是絕對真理了三國呂布逆轉人生。
滿人如何與赴歐參戰無關,但國家強大、國際地位卻牽動着無數華僑的心;除了華僑,日俄戰爭涉及的東北,庚子國難受害的山東、直隸,這些地方的民衆全都支持赴歐參戰。按照帝國日報的暗中臆測,稽疑院六百一十二名代表中,最少有三成是支持對德宣戰的,還有四成多不表態,只有不到三成的代表反對對德開戰,他們的主要理由是西北戰事還沒有結束,再開戰國家財力吃緊,於國不利。只是總理府對赴歐參戰之事不做表態,政府各部官員,軍隊的將軍們對此也三緘其口,弄得形勢越來越詭異。
夏日炎炎。雖然只是響午,京城外城區虎坊橋側的湖廣會館內,梧桐樹上的知了便咿咿呀呀的叫喚個不停了。惹的人心煩意亂。國民黨主席宋教仁在此煩擾下猶是心神定定再奮筆疾書,似乎任何干擾都不能影響其分毫。只有在電風扇轉過來的時候。文案上的稿紙被吹得飄起,宛如清風中樹葉沙沙作響時,他纔會用手將那些飄起的稿紙撫平,然後接着書寫。
隨着‘振興實業’立場的明確,國民黨的經歷只有用一波三折才能盡訴。剛提出這個立場的時候,許多士紳都退出了國民黨,加入了梁啓超的護憲黨,但隨着陶成章案、雲南叛亂的發生。那些退出去的人又求着要再加入國民黨。此時大選在即,回頭就回頭吧,總要先過了大選再算賬不遲,可誰能料到這些曾加入護憲黨之人,選舉時被當地人抨擊成樑黨餘孽、俄國特務,選舉不但大亂,甚至連能不能保住稽疑院三十一個席位都成了問題。
值此存亡之際,國民黨全體出動,他們拋棄內陸省份,日夜不停去沿海、沿江各個縣城講演、會見當地的工商業代表。講訴國民黨‘振興實業、強國富民’的主張;爲了保險起見,宋教仁還專門對三十名欽定議員展開說服工作,以求他們加入國民黨。增加席位。
大戰之時,不光國有公司掙錢,民間公司、作坊也都掙錢,初嘗實業甜頭的小老闆、老師傅們頻頻把票投給了國民黨。到最後,國民黨雖只在全國四百二十八個州府選區中拿到二十四席(收回外東北和臺灣後增加了十二個席位),但卻在以納稅多寡分配的一百五十四席和欽定的三十席中拿到了八席,如此一共三十二席,剛剛比法定入院席位多一席,最終順利成爲稽疑院第二大黨。
當選舉的最終結果出來後。國民黨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在選舉的總結會上。宋教仁聲稱這次選舉是國民黨真正的勝利,認爲國民黨以後務必要堅持‘振興實業、強國富民’的總綱領。爲工商業界而服務終身。
口號是容易喊的,但以國民黨現在的力量去振興實業那是千難萬難。國家的經濟體系完全控制在復興會手裡,行業協會、工會也都由復興會掌控,好在工商界人士對政府大力支持農業而放任工商業不滿,這纔有一定活動可能。
但即便是這樣,工作也是難以開展的,工商界本就有作坊主、工廠主之分,工廠主又有買辦、實業家、買辦兼實業家之分,這還只是私營,若是算上那些巨無霸國有公司,振興實業則更加艱難,好在國有公司不與民爭利,從事的行業都是私營資本玩不起的,這才相安無事。
以稽疑院代表的身份,在滬上和新武昌(武漢)調研考察兩個多月後,回京的宋教仁準備從金融市場着手,以推動國內私營銀行之設立;而他之所以選擇從金融着手,一是認定實業的發展和銀行的發展息息相關,錢莊雖成了過去時,但比錢莊更先進、且集合了錢莊功能的銀行必會大行其道的。
除了金融推動實業的原因,作爲支持者不多的國民黨,要想發展就要有鉅額選舉獻金來源。復興會有農會捐款,錢多的花不完;所以國民黨只有討好那些有錢的資本主,才能獲得足夠的發展資金以壯大聲勢,因此,最有錢的銀行家是第一個要拉攏的。
放下沉重的筆端,宋教仁看了一眼自己批註好的金融業發展規劃報告,輕鬆的吐了口氣。他相信,以報告上眼花繚亂的數據和類比於歐美日諸國金融業現狀,下一次稽疑院開院時,這個金融案是一定能被大會審議通過的。這個議案如果被通過,那國民黨下一次的選舉資金就有保障了。
“遁初……”胡瑛的聲音從外面穿來,他走到近前看到那份批註好的報告,問道:“是不是好了?好了的話,我拿去交給秘書打印超現代魔法使。”
“不要去打了。”宋教仁道,“能省一些就是一些,還是找人抄錄吧。好了後再請那幾個專家幫我們看一看。注意要分開找人,不要他們說什麼就信什麼。”
“明白。”胡瑛一邊收拾報告,一邊又道:“遁初,慶雲來了。他說有急事要見你。是不是……”
“曹慶雲?”宋教仁說着曹亞伯的字,笑道,“不是有傳言。說他跟着孫汶……”
“他說自己只是出國去了,並未去雲南和孫汶作亂。”胡瑛說道。“這一次回國他可是大搖大擺的。東廠也好、巡警也好,都沒有找他的麻煩。”
“哦……”宋教仁輕輕的哦了一聲。這曹亞伯是湖北大冶人,很早就心向革命,華興會、科學補習所、乃至同盟會,成立時他都是發起人兼骨幹。因爲他本是湖廣人士,自然和湖廣諸人熟識,但當年宋教仁誠意邀請他加入國民黨卻被他婉言拒絕了,後來又傳言他加入了中華革命黨。說他參與了雲南叛亂,但這些都只是流言而已。
“他到了會館嗎?”宋教仁想起了諸多往事,好一會才問道。
“是的,就在會客廳。”胡茵說道。“是不是請他進來?”
“不,慶雲是老同志了,我要親自去迎他。”宋教仁拍了拍大腿,走出了書房。
“遁初…”遠遠的看着身穿西裝的宋教仁,曹亞伯有些意外,他還以爲舉國上下都穿漢裝。
“慶雲兄真是別來無恙啊!”大概是入鄉隨俗,曹亞伯穿的卻是漢裝。看款式是京城新買的。宋教仁久在京城,他看了看曹亞伯的衣服,笑道:“你這身行頭是瑞蚨祥定做的吧?”
“哈哈。是,是。全國的有錢人都改穿漢裝,我這外來戶爲了沾些貴氣,不得不花重金也買了一身。”曹亞伯只笑,“遁初,多年未見,你這議會迷怎麼變成漢裝迷了?”
“這事情還不是禮部太炎先生那些人弄的。”宋教仁搖着頭,請曹亞伯坐下,“開國時官服就抄自前明。曆法也是,甚至連文法也是倡古文而貶低白話文。簡直是要把二十世紀弄成十五世紀。前幾天報紙上還說,若是有古人復生。那就要以爲自己身在明朝呢。”
“哈哈……”曹亞伯本對章太炎甚爲佩服,時人稱章曹兩瘋子,對舊曆、漢服、古文之類並不反對。他笑着道:“我在國外啊,只要看到穿漢裝的國人就親切的不得了,你們在國內倒是嫌棄起來了。”
並不想和曹亞伯閒扯漢裝這些邊邊角角的事情,待香茶送上後,宋教仁開門見山道:“慶雲兄出國多年,這一次回國入京找我說有急事,這到底是何事啊?”
“何事?”曹亞伯倒不想隱瞞,坦然道:“我在英國時,曾認識一名德國醫生,叫克利來,當時說是要找我學習漢語,每週學習兩三次,如此連續數年,從而交情甚深。開國後我再赴英倫,此時歐洲已開始大戰,起初本想找此人接濟一二,不想卻聽說此人居然是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的特務,因探悉英國不少軍事機密,後被英國當局發現,化妝潛逃了。
這一次我回國,不想在滬上虹口遇見了此人,他說現在我國政府準備對德宣戰,希望我能幫助德國,以維護中德兩國的友誼,談話間說到和你的關係,他就求我來找你,他說可以給你們國民黨競選賬戶裡捐些錢,然後你們呢,發表一些反對赴歐參戰的言論……。所以啊,我就來了。”
曹亞伯將自己的來意說完,再道:“來的路上我就在想,我這是不是違法了,再想又覺得只傳話不算違法吧,再說事情成不成還在遁初你,我只就是個傳話的。這事情你就看着辦吧。”
沒想到曹亞伯居然是客串說客,宋教仁一邊笑一邊謀算,好一會他才道:“其實如果是在德國的華僑經駐德領事館審覈,向我黨選舉賬戶捐款那是不違法的,但他一個德國人給我們捐錢,這可就……,特別現在,全國上下都贊成爲了收回利權、廢除不平等條約而赴歐參戰,國民黨真這麼做了,那就是找死啊我的江湖不可能這樣可愛。”
歷史上袁世凱死後,日本不再支持孫汶,負擔程璧光帶北洋艦隊南下、以及參衆兩院議員南下廣東的開銷,都來自於這筆德國資金,而當時接頭磋商的正是曹亞伯。這筆錢一共有兩百萬美元,都是德國人以黃金支付的。【注:】
聽說宋教仁不敢拿這筆錢,曹亞伯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說此事了。”他說完似乎很輕鬆的舒了口氣。覺得完成一個任務,而後便轉換話題道:“遁初,你看咱們真要對德宣戰嗎?”
“差不多吧。”宋教仁道。“這事情、這朝政,都是復興會說了算。我雖然知情。可也是他們按照規定不得不讓我知情。等我知道了,那離事情見報已經沒兩天了。”
“可復興會不是德國扶起來的嗎?”曹亞伯好奇問道。
“什麼德國扶起來的?”宋教仁感覺好笑,“這復興會啊,是吃百家飯大的。最開始的時候是找的德國人辦了個軍校,再去東北俄國人、日本人那裡撈了不少好處,最後美國人又拉了他們一把,打贏了日本,這位置纔算坐穩。
手段是刁滑了些。但事情都沒得說的,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找德國人半軍校就是那麼回事,更何況復興會找的德國人都是被德皇出賣、不願回國的那些,根本就沒有和德國政府掛上邊,所以說他們根本就不是德國人扶起來的。”
“居然是這樣。”宋教仁說的和曹亞伯聽來的坊間傳言差別很大,甚至和讓他來遊說國民黨的德國特務也不盡相同,“就算復興會和德國人沒有關係,那我們西北還在和俄國人開戰呢。這出洋萬里去歐洲和德國人打,復興會那些人就不擔心國力無法承受嗎?開國到現在。百姓似乎沒幾年安生日子,打完滿清打日本,打完日本打俄國。打完俄國打德國,這簡直是……”
“我也是這個態度的啊。”宋教仁點頭,“滿人不說,日俄不說,可這德國遠在歐洲,又沒有惹我們,何必勞師動衆的去幫英法出力流血呢?中國人命再賤,也不是草長的啊,若是能將赴歐參戰的那些錢省下來。投資到實業上,那最少也是利國利民啊。可惜啊。輿論都被英法等國挑唆了,民衆又想借此戰廢除那些條約。好似這麼一參戰,以往的任何問題都解決了一般。他們何曾想過,洋人尊不尊重你是看實力的,你國還是那個國,實業還是那個實業,連日本都還不如,即便這仗打勝了,看不起你還是看不起你。”
宋教仁抱怨着,覺得復興會把太多錢花在了軍費上。以他觀點,神武三年和日本那一仗根本就不該那麼早打,要是能拖到現在才和日本開戰,那付出的代價會少得多。
他這邊抱怨着,譚人鳳、李平書、胡瑛等人忽然匆匆的來。一張京津泰晤士報被譚人鳳着急的遞了過來,老爺子有些激動的道:“這可真是要開戰了!”
“開戰?!”宋教仁一驚後想到了德國。他拿起報紙一看,卻見那頭版上大大的標題:俄國兩次東侵記。文章很長,但上面的內容宋教仁卻一掃而知。記得前年中國派出志願飛行隊遠赴英倫時,俄國侵華其實是被德國皇帝慫恿的新聞就報道了一次,不過當時德國公使出來闢謠說絕無此事,事情就淡了下去。不想這一次不光是說神武三年德國慫恿俄國東侵,十二年前的日俄戰爭也說是德國慫恿所致。最致命的是,文章寫的極爲考究,刊出的幾張照片居然是德皇威廉二世給沙皇尼古拉的私人電報,上面正是德皇慫恿沙皇對中國開戰的內容。
“這是真的嗎?”宋教仁看着那幾張俄語電報照片,感覺這一切難以置信。
“應該是真的!”李平書道。他有些警惕的看了曹亞伯一眼,但想來說的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便接着道:“沙皇被俄臨時政府囚禁以後,以往的一切隱私都得不到保障。前幾日翻出來的日俄密約,雖然日本政府不承認,可英國人還是非常惱火。”
李平書不提日俄密約還好,一提宋教仁腦子就‘嗡’了一聲喵客信條最新章節。他也不知道爲何俄國臨時政府不看守好那些密約,以致弄出來丟人現眼。但不管怎麼說,最近從俄國挖出來的消息基本上是真的,京津泰晤士報會刊登這篇文章,就很能說明問題。
“看來這宣戰的藉口也找到了!”宋教仁拿着報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
宋教仁看到報紙還是晚的,在登報的前一天,京津泰晤士報館就將樣稿送到總理府請楊銳過目。本來以爲宣戰要拖上幾個月的楊銳看到這份報紙搖頭直笑。西線攻勢只維持了八個多月,英法聯軍就傷亡了七十多萬;而已經宣戰的美國除了陸軍第一師和拉法葉航空隊到了法國大陸外。其餘的部隊大多還在美國新兵營裡。
即使是到了法國,美國陸軍第一師也沒有馬上拉上戰場,美軍總司令潘興將軍認爲美國陸軍完全無法適用殘酷的歐洲戰場。軍火、大炮這些必備軍需也還沒到達,所以部隊需要漫長的訓練才能參加戰鬥。只有拉法葉航空隊正式作戰。不過這僅僅是給德軍飛行員填了些戰績而言,對整個戰事毫無幫助。
簽發了大額支票、卻不知何時才能兌現的美國;勉強發起進攻,卻終究在德奧聯軍反擊下成建制潰散逃亡的俄國;還有那左右逢源、一敗再敗的意大利;自知境況、不想做無謂犧牲的日本……,形形色色的國家、苟延殘喘的戰局。在美國宣戰後斷定同盟國必定戰敗的評論家,此時做出了和以前截然相反的判斷,那便是:如果美國陸軍不能快速訓練完畢投入戰爭,那麼打垮俄國的東線德軍西調,等待英法聯軍的只會是末日。
“竟成。我們真的做好了準備嗎?”銀安殿內,拿着同樣一份津京泰晤士報的虞輝祖看着楊銳問道。雖然他現在不是常委了,但每次的常委討論的結果他都是第一個知道。
“基本上吧。”楊銳手交叉着,腿也在桌子底下交叉着,手和腳在有規律的搖擺,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即使現在就宣戰,我們也要按照既定計劃才能出兵,既然美國人能拖,我們也能拖。”
“那復興軍那邊呢?”虞輝祖再問,“軍隊不是還在各縣駐紮。防止土改後有人作亂嗎?”
“幾個月前就已經用秘密召集的預備役師替換了,需要出洋作戰的部隊現在正在做針對性訓練。”楊銳道:“俄國俘虜那邊前些日子也開始摸槍了,就是朝鮮。因爲造木船掙了幾個錢,居然也騷包的說要跟我們一起出兵,真是……”
日本鬆方正義內閣很非常清楚己國的處境,所以得知中國要派遣五十萬以上部隊赴歐參戰後,索性一兵也不派。對日本來說,既然中國出兵無法阻止、國際格局變化無法改變,那還是省些軍費吧,反正他已經是參戰國了。是以在謝纘泰發出出兵邀請後,日本的答覆是國力有限。因此無法負擔陸軍前往歐洲作戰的費用,只表示願意爲中國赴歐遠征軍護航。
日本人不去。朝鮮人立即雀躍。他們或是想着要爲中國分憂,或是希望參戰能提升朝鮮的國際地位。居然也想派兩個師去歐洲戰場見識見識,真不知道說他們什麼好。
“朝鮮……”說到朝鮮虞輝祖也笑了,四千萬稅入的國家,百廢待舉,雖然靠中國的提點掙了一些錢,可腦子一熱也喊着要出兵,真是不知道說他們什麼好。他道:“我們現在就宣戰,德國會有什麼反應?”
“還能有什麼反應,恨之入骨吧。”楊銳道,“不過有英法美在頂缸,要殺要剮還輪不到我們,再說這一戰後,德國憑什麼記恨我們?”
“話是這麼說,可雷奧那邊可就……”虞輝祖說着忽然想起那個殘廢的德國人來了,話語裡很是遺憾。
“含章兄,國家利益在上,私人情義就只能放一邊了。”楊銳聽聞他提到雷奧,手上的搖擺停了下來。雖然給自己找了一個‘國家利益’的安慰,但本有些熱切的心也冷了下來,他忽然想到,聽到中國宣戰的消息,雷奧會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