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市上看着熱鬧,裡頭的聲響也頗爲多樣,賣白粒丸的敲竹梆、修雨傘的晃串鐵、賣餃餌的搖銅鈴、挑雜貨的甩撥浪鼓,除了這各式各樣的聲響,更有那高低轉換、拖腔轉調,且帶着濃濃湘音的叫賣聲,‘染—布——賣染料叻!’、‘鑥——補鍋鍋嘍!’、‘發糕咧,涼發糕啊,白糖涼發糕啊……’
烏石山在二十里外,本只想買些禮品的陳廣壽這幾天吃的都是辣椒,忽然聽見有白糖涼發糕,頓時食指大動,非要吃一碗白糖涼發糕再走不可。陳廣壽是大人,隨從不說,便是帶路的周桂生也是個年輕人,見從京城而來的陳先生喜歡吃湘鄉特產,只是高興的自己掏錢。
只是白糖發糕吃的是爽,可這麼一耽誤,走到烏石寨天已經發暗,好在當地也有農會組織,一行人就在當地一個農會幹部家裡過夜。既是農會幹部,那自然家境不好,屋子是茅草頂土築牆,院子是一擔柴(正面三間,兩頭橫屋各豎三間),家裡的老黃狗見到生人叫了幾聲,走到近處看到是穿長衫的,就在主人的呵斥下悻悻而去。
遠來有貴客,幹部殺了兩隻雞。煮了一大鍋飯,再出外弄來兩壇酒作爲招待,席間得知彭得華家就在兩裡外。知道事情差不多要辦妥的陳廣壽當然居然喝醉了,待第二天醒來。天已經大亮。他起來不見周桂生便問隨從,隨從則說周桂生同着農會幹部往彭得華家去了,說是要幫着把人領過來。
陳廣壽醒來的時候,在彭家圍的一戶人家,農會幹部老周正在和彭得華的父親彭民言道喜:“老彭,你可好了,京城來個先生,說是你家的故友的故友。此來說是要見你家鍾伢子。看模樣是要將你家鍾伢子帶到京城去討個好出息。”
一早上農會老週上來,彭民言還以爲是說隔壁劉六十家分地的事情,不想說的卻是這麼個沒影的事情,莊稼人很是老實,他當下兩目一橫,道:“細人子不講假話茄子不打虛花。周幹部你一早上就來走把子,昨夜喝酒喝多了?”
“哪裡的話,老彭你看我哪裡像扁擔鬼?”老周只是笑。他起先也不相信彭家在京城有關係,但陳廣壽說彭得華的小名叫鍾伢子,也就不得不信。現在見彭民不信。感覺很好笑。他指向旁邊的周桂生道:“這是縣衙裡的幹部,他從縣城陪人家過來的,人家昨夜就在我屋睡的。哄你有假。快把你家鍾伢子叫出來去見客。”
新朝開國,文書稅吏要麼着警服、要麼着綠色官袍。換在前清,這些人行走鄉間那是很赫人的,但新朝的官兒都在站在窮人一邊,是以幾年下來百姓對這些人喜歡的很,也信任的很。周桂生來時沒着官袍,只穿了普通農人時常穿的對襟佈扣上衣,下着寬襠封閉打折褲,外人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官。但彭民言卻知道這是縣裡官老爺的親民裝,便馬上站起身對周桂生鞠躬。
着官袍受鞠躬是禮儀。此時周桂生沒有穿官袍,他只是避讓不受。只道:“彭老叔,周幹部說的沒錯,京城來的先生就住在周幹部家,昨天夜裡摸不到門路,就沒有登門求見。來的先生姓吳字堅白,你家難道沒有什麼親戚外出去京師的噠?”
“我那曉得什麼親戚去了京城啊?”彭民言很是無助,本來抽着的旱菸也被他敲熄了。這種天上掉元寶的好事他怎麼也不相信,不過事情臨頭,他還是讓人去找在外面忙活的兒子,又讓二兒子彭金華去叫一個見過世面的親戚,如此一番折騰,待陳廣壽到彭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吳先生好。”彭家上下都站在門口對陳廣壽幾個人行禮,之後才把他恭敬的引入正廳。一個上午的佈置,原本放在這裡的方桌子搬走了,彭家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張八仙桌,還有兩張太師椅,這使得整個正廳很不協調。
除農會老周和周桂生以及彭民言外,還有彭家的堂叔堂伯,不過接待陳廣壽和陳廣壽說話的人卻不姓彭,而是姓肖,是家主彭民言的妹夫,職業是個鄉間行醫,同時兼開私塾,不過這已是前朝的事情了,新朝初小教育開始市場化後,他的私塾越辦越大,學生越來越多,醫業倒變成了兼職,私塾則變成了主業。
諸人一番客氣後,陳廣壽開始笑着扯謊:“在下姓吳,字堅白,浙江紹興人氏,託聖上洪福,現在京城做了個芝麻小官。在下少年時有一故友,姓章,多年未曾聯繫,但彼此甚是交心,其早年入復興軍,神武前一年受傷戰死,死前曾寫給我一份書信,說其生前有一戰友,是湖南湘潭人氏,該戰友犧牲時託付他代爲照料後事。
或是當時大軍開拔在即,他這封信只寫了一半,所以只留下一個大致的地址,和一個大名叫彭得華、小名叫鍾伢子的名字。這封信前幾年我一直沒收到,今年年初信才被故友的家人轉寄過來,是以如今纔到湘潭烏石寨。”
陳廣壽邊撒謊邊從懷裡掏出那封僞造沒寫完的書信遞給眼前的肖雲樵,然後再道:“我故友信上說其戰友曾言,得華勇毅好學、寬厚忠善,有橫刀立馬大將之才,囑咐我尋着他,助其投考軍校,以報效國家……”
陳廣壽侃侃而談,彭民言越聽越迷糊。彭家這一輩人全在山裡,縣城都不曾去過,哪來什麼故友戰友的。這事情若是真的,那隻能是羊角衝上的易華廟顯靈了。他看着妹夫盯着那封信正在看。自己也想看奈何不認識字。
陳廣壽說完便端起茶喝茶,那肖雲樵把信看完,則雙手奉還,只道:“吳先生千里迢迢從京城來此荒山僻野,着實辛苦了。只是得華今年已十六,小時家貧只上了兩年私塾,其餘時間都操持家務,或是外出務工。說是要考軍校,這……”
“這個務須擔心,當朝最重烈士,烈士所託,當朝不敢不辦。”陳廣壽道。“再說每年軍校考試都有烈屬名額,得華既是好學,那想來也是必是不負衆望的。”他說罷又環視諸人道,“聖上吝惜百姓,責令地主分地雖可改善窮人生計,但窮人家要想出人頭地。還是要讀書啊。今學部推行五年義務教育,其根本還是要窮人的孩子也能上學。
得華既然年已十六,早就過了讀書的年齡。若是不行此路,那就只能在家務農一輩子了。各位叔伯想來都有舔犢之情,何苦見這孩子永出不了頭呢?讀軍校是不需學費的,伙食費、衣着費全都不要,每月還能有一些零花錢。待數年畢業,從軍的時候不是兵而是官,一月薪餉再怎麼少,那也有五兩,軍中伙食不要錢。加上恩餉,一年最少有六十五兩。軍中待上幾年。可再考高一級的軍校,若能考上畢業。再出來可就是八品官了。”
對於窮人家來說,沒什麼比經濟賬更動人的了,陳廣壽一說每月能有五兩銀子,彭民言腦子裡就嗡了一下,兒子前幾年在煤礦上累死累活【注1:】,每月也才得九百文。他只覺的吳先生給兒子指的這條路很有前途,可是從軍他又擔心得華早夭,朝廷趕跑了韃子又和東洋人打戰,打了東洋人又打西洋人,如此征戰不休,萬一……
彭民言不想大兒子早夭,不過這種話他此時又不好說出口,待妹夫讓他去叫兒子出來見客,他又跑到後院去了。而此時剛從外面趕回,莫名其妙穿了一身新衣見客的彭得華還處於暈頭撞腦中,他見父親過來,正想問出了什麼事情卻聽父親說道:“鍾伢子,今日裡來了一個先生,說是要領你去京城讀軍校,你可去?”
“哪當?”一身體面衣服的彭得華驚的合不攏嘴,他道:“去京城,讀軍校?”
“是啊。”彭民言也迷糊了,一說到京城他心裡又是不捨,再道:“是啊。先生說,讀個幾年出來就能當官,每月能拿五兩銀子,要是有功夫再考上,那出來就是八品官兒。”
“我不去!”彭得華不知爲何,出來這麼個聲音。不過說完他又現實起來,道:“不是青白眼吧?還有上學的錢怎麼辦?我聽人說上學校要好多錢。”
“不是青白眼,這個先生是京城衙門裡的官,又是農會老周和縣衙裡的人陪着來的。”彭民言道:“他說上軍校什麼錢都不要,還有零花錢給。你還是去吧,不想做個作田鬍子你就去吧。”
朝廷土改分地,彭得華現在還想着怎麼好好種好田,根本沒想是不是一輩子作田的事情,現在聽父親這麼一點醒,猛然又覺得這輩子要想不作田,這確實是唯一一條出路。他正猶豫間,彭民言就把他拉到正廳,要他對吳先生行禮了。
陳廣壽此次出京就是受了楊銳的囑託出來尋人,毛學任是第一個,彭得華是第二個,他很好奇楊銳說的有大將之才、能橫刀立馬的人是何模樣,不想站在身前之人只是一個有些木訥、矮小瘦弱、甚至連背都有些駝的年輕人。人不可貌相,他雖難以想象眼前之人以後會變成橫刀立馬的大將,但對楊銳的眼光卻是信服的。
待彭得華禮畢,他和聲問道,“懷珪,你是否願意從軍?”
陳廣壽如此問,滿屋子裡的人都看着彭得華,不想他卻道:“只打洋人不打窮人我就去。”
他這麼說,大家都笑,陳廣壽也笑。農會老周笑道:“前年鬧災荒,饑民鬧糶吃排飯,當時是懷珪帶的頭,地主就嚇唬說復興軍要來,大家都怕,後來農會雖然開會向大家說了。不過得華那當不在,就以爲復興軍是打窮人的。”
農會老周戲笑,但肖雲樵卻擔心。外甥之所以會說這樣的話,其實不是前年鬧糶所致。而是這烏石寨本是元末陳友諒部將易華大軍駐地,元末朱元璋征討陳友諒,自是連易華也一起清剿,奈何易華在湘地深得民心,久攻不下便一路燒殺,歷經十數年才平定。
鄉下人不懂那時的天下大勢,只知道這易華除暴安良、站在窮人這一邊,是以對其很是尊敬。現在羊角衝還有易華廟。得華少時就常聽易華的故事,自然對朱元璋、對明軍無絲毫好感。而本朝尊的就是前明,皇帝雖說是湖南人,卻依舊是朱洪武的血脈,他擔心得華這事情沒處理好,可是天大的禍事。
肖雲樵這邊擔心,陳廣壽和彭得華幾經問答,屋子裡的氣氛開始熱鬧起來,在彭民言的要求下,彭得華對陳廣壽行了拜師禮。不過陳廣壽只是半受,不敢爲師,只敢爲兄。此番舉止後。他又將身上帶的鋼筆送給彭得華以作見面禮。見面禮給了,屋外的隨從又將驢背上的各色禮品擡了進來,這下彭民言更覺得是在做夢,而且這個夢一直做到數日後兒子跟着這個從天而降的吳先生離家。
“鍾伢子,去了莫要想家……”三日後的早上,看着穿戴一新的兒子就要跟着吳先生走了,彭民言很是不捨,小兒子也拖住哥哥的手不然他走。
“事,事。”一邊的肖雲樵安慰道。這幾天陳廣壽向他解釋了不少事情,他不在有之前的擔憂。“現在火車方便。懷珪每年都會回來一次。”
肖雲樵勸着,其他的叔伯也勸着。可沒走了幾步的彭得華忽然翻身過來抓住父親的手,重重搖晃了幾下才跪地而去。
來烏石寨慢,但回去的時候卻很塊,雖然在湘潭縣城和劉國春喝了一頓酒,可陳廣壽幾人還是在五天後到了漢口,他本來是想馬上買車票返京的,但當地國安局卻給了他一個消息,說是他要找的那個孩子找到了。
“確定是這個人嗎?”陳廣壽出京要找三個人,湖北這個是最沒有把握的,不想下面的人還是找到了。
“是的,大人。應該是這個人。”武漢市國安局局長周仲貞道。“整個黃安縣十一月出生,五歲以上,十歲以下,姓藺叫毓榮的男孩我們都找一遍,其中有一個最不尋常,說是其出生的時候,藺家後山的白羊山樹林裡不但飛來許多喜鵲,還有數不清、叫不少名字的鳥也紛紛飛來;還有滿月那一日,曾有個相面先生對他讚歎不已,說此子‘今日毓榮,他日淮陰也【注2】’……”
周仲貞一說‘他日淮陰’,陳廣壽心中就是一震,此次出京,楊銳是要他找兩將一雄,這湖北黃安之人就是另外一將。當然,他心中的震驚不是人找到了,而是震驚爲什麼楊銳什麼都知道?以他這幾年觀人用人的經驗,與毛學任交談後,他覺得毛學任確有雄才;而彭得華,雖然老實巴交,可人很聰明,難道的是意志是同齡人中少有的,悉心培養不說大將,最少干將是成的。這最後一個藺毓榮,居然是淮陰之才。這……先生難道是神仙,能掐會算嗎?
周仲貞話說還有說完,陳廣壽就心不在焉了,他只得停下等陳廣壽回神,好一會才聽見陳廣壽道:“那就幫我安排一下,我過去看看。”
“大人,這孩子的父親藺清明土改剛被收了地,對政府不是很支持,大人去難保安全。”周仲貞道。他知道陳廣壽的身份,很擔心他在自己轄區出事,要是像陶煥卿大人那般,他便是死也不足惜了。
“他家有多少地被收了?”陳廣壽啞然失笑,這一路行來,沒有誰不是和土改有關係的。
“似乎是不到二十畝。補償雖然是全補,可藺清明卻是個商人,以前在火輪船上幹過管賬先生,現在在家裡開染布作坊,對錢看得重,只想把那耕地的錢全部拿來開作坊……”
周仲貞說着說着陳廣壽又笑了。他道:“你安排一下吧,他若是經營的好,那就找銀行貸一筆款給他也不是問題,要是經營的不好,商情上也可以幫一些忙。這不過是千兩不到的事情,不難辦,不難辦。”
陳廣壽執意要去黃安看看,周仲貞只好馬上安排,但怕他出事,又連着給他安排了四名警衛。陳廣壽因此行的身份又是工部實業局的調查員,也就讓這些人該穿便服跟着了,而彭得華則安排在漢口先住下,同時讓人出些題目給他做做,好摸一摸底。
陳廣壽本以爲憑着實業局調查員的身份會無往不利,不想藺清明所住的藺家灣全是一個宗的,這個宗族家家都有地,雖然大部分人的地都是全補,但失地之恨猶在,農會的人和他剛進村子,家家都是關門,村子裡的狗也是狂吠起來,弄得農會幹部好不尷尬。
“同志,你就先回去吧。”陳廣壽看着同來的農會幹部說道。
“好,你可要小心。”農會幹部只知道陳廣壽是上面派下來的官,是來看染布廠的,以藺家現在的模樣,陪着還真是不好。
“沒事,我就看看。”陳廣壽笑道。待農會幹部走後,他自己進了村子。
“老爺找誰?”看到農會的幹部離開,再看見陳廣壽一襲長衫,是個斯文人,終於有一個身着藍黑色長衫的體面人喝住了那些狂吠的家犬,出來說話。
“哦。這位先生請了。”陳廣壽很是客氣,說罷掏出一張名帖,道,“在下是工部下屬實業局的實業調查員,聽聞此地有一位林先生辦了一個染布廠,特意過來調查。”他說罷又怕對方不知道明細,再補充道:“工部還想辦實業大會,若是貴廠合格,那前途無量。”
一個官兒居然會找到這裡的染布廠,對面的老爺有些疑惑,他細細打量了陳廣壽一番才伸手接了他的名帖,此時陳廣壽打蛇隨棍上的問道:“未請教先生貴姓?該如何稱呼?”
“免貴姓藺,先生如何得知我藺家村有染布廠?”莫名其妙就有工部的官兒上門,姓藺的老爺還是有些狐疑,不由多問了一句。
“藺先生,朝廷獎勵實業,又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神武元年的實業大會,全國只有七百多人蔘加,着實太少。如今發展了好幾年,工部又想辦實業大會,所以就想多請一些人蔘加,以振興民族實業。貴廠雖然僻靜,但也是有機器的嘛,只要有機器,怎麼政府會不知道呢?”陳廣壽此時已經聽到了柴油機的‘砰砰’聲,這聲音他是熟悉的。
他說完又笑:“你都有柴油機了,少說貴廠也投資了上千兩銀子,可比第一屆實業大會的豆腐坊好不少,那豆腐作坊連個動力機器都沒有。”
神武元年的實業大會,參加的人無不名利雙收,據聞湖南一家醬油作坊當時貸款十萬兩,今年醬油就賣到了美國,還拿了獎。生意上的誘惑讓藺老爺忘記了剛纔那個農會幹部,他很是客氣道:“吳先生怠慢了,這邊請這邊請。鄙人藺清明,染布廠就是鄙人辦的。”
聽聞眼前這人就是藺清明,陳廣壽不由將他打量了一番,只覺得就是一般的鄉村富紳,無什麼出奇之處。兩人客氣的在客廳喝茶小敘後,藺清明便他去看染布廠,不想人還沒進去,屋裡便竄出一個手持竹棒、身做躍馬的小孩。這孩子靈活的很,眼看就要撞着人,卻一甩身躲到藺清明那邊去了,然後盯着他很是好奇。
“吳老爺,這是犬子,很不懂事……”藺清明說罷又向小孩道:“還不快見過吳老爺。”
陳廣壽看見這孩子就喜歡,特別是那小臉上的兩道濃眉,很是英氣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