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宜人,正想着可以休息的楊銳卻聽聞虞洽卿求見。本來不想見,但想到滬上的股市和詭異的銀價,他不得不換了身衣服前往客廳。
“有罪!有罪!這麼晚驚擾總理大人……”虞洽卿一來就是念念碎,讓楊銳感覺極煩。
“阿德哥,你還是算了吧。”楊銳端起茶,吹開茶葉,小心的喝了一口。“說吧,這麼找我什麼事情,是來打探消息的,還是來透露消息的?”
聽楊銳一句話把自己的來意說死,虞洽卿訕笑道:“這…,都有,都有。前日裡聽說政府要振興農業、大修道路,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振興農業的討論半個多月前中華時報就放出風去了,不過主要是描述當下農村農民的貧困境況,爲以後的政策先行預熱,但大修道路卻是沒有公佈的……。楊銳看着虞洽卿有些嚴肅道;“你這消息是哪裡的?”
哈哈一聲,虞洽卿從楊銳的反應感覺自己蒙對了,高興道:“運部前段時間讓湖北水泥廠彙報成本明細,還要預估擴大產量後的產品售價,這不擺明了要大修道路嗎。湖北水泥廠雖是程祖福的,可裡面卻又不少宋渭潤(煒臣)的股份,既然要擴大規模,不管這錢是自籌,還是由國家銀行貸款,總是要召集股東開會吧。”
虞洽卿素來精明,但憑一次詢價就能推斷出政府要大修道路楊銳卻是不信,他追問道:“工部什麼都詢價,可不單是這水泥一項……”
“可竟成兄常言‘要想富,先修路’,振興農業,若是道路不通那糧食怎麼運出來?四川、湖廣之所以爲糧倉。還不是因爲這些糧食可順江而下,成本低廉。既然要振興全國農業,那難道能開挖運河運糧不成?”虞洽卿笑道。
虞洽卿說的跟真的一樣。楊銳也無法分辯這到底是真是假,於是道:“阿德這麼晚來就是問說這個來了嗎?你還是直說有什麼事情吧。”
“其實也沒什麼事情。就是很多人在議論,說政府以後要全靠泥腿子坐天下,我們這些商人可有可無。大傢伙就很擔心,怕這天下終究會是泥腿子的。”虞洽卿道。他話雖然說了,可依舊晦暗不明,搞不懂這是要表達什麼意思。
“不全力資助工商業,就有人很擔心。呵呵,真要是這樣。那滿清的時候不獎勵工商,這些人豈不是連家門都不敢出了?”楊銳笑道。“再說,那些擔心的人有幾斤幾兩,他們也好意思要挾政府?難道真以爲租界的圍牆比天還高,復興軍打不進來?”
話語間殺氣始現,虞洽卿當下陪笑道:“竟成兄,這……,一切都以和爲貴嗎。滬上的商紳絕對沒有和政府作對的意思。”
“我也沒有要對付這些商紳的意思,但就以他們那兩億兩都不到的資產,還是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情。政府不管振興什麼。最終的目標都是發展經濟,讓市場比以前更加繁榮。振興農業還是振興工業,說到底還是手段問題。想着政府幫着自己獨佔全天下的生意。旱澇保收,這簡直是做夢!”楊銳道。“當朝不是滿清,對商業永遠只會獎勵小的、有潛力的公司,那些大而無用的、全靠規模撐場面的公司,死了一點也不可惜。”
“可要公司太小,怎麼和洋貨競爭啊?”虞洽卿聽聞政府的最新策略,很是不安,公司規模太小,何來信譽和實力。
“做大不如做精。”楊銳道:“把一件事情做的很精公司也可做的很大。關鍵在於他有沒有競爭力。不是特殊的行業,政府不會爲大公司背書。使得他只靠政府資源,而不是靠自身優勢佔領市場。換句話說。政府不容許大公司通過官商勾結掙不應該的錢,有本事的人可以把公司做的很大,但只要不違法。”
前段時間滬上總商會上書後杳無音訊,再聽聞坊間一些傳聞,是以虞洽卿連夜求見,以明確政府的最終態度。就此明白楊銳的意思後,虞洽卿道:“如今洋貨輸入雖然停了,可等歐洲那邊打完戰,那情況又將變成和以前一樣,這樣的情況大家怎麼也是做不大啊。”
“關稅是吧?”楊銳笑,“這個問題好解決,但是你們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竟成兄請說。”虞洽卿趕緊道。和政府資助一樣,關稅更是華商頭上的緊箍咒,真要是去了,那沒有什麼不好答應的。
“這個不好說。”他這麼趕緊問,楊銳卻不着急說。“不和洋人打一戰,那關稅是收不回來的。和當初和日本打一樣,只要打就會贏,但復興軍的官兵很多都是泥腿子出身,關稅雖然事關國家生計,但可不似你們這些商人那麼看重,所以……以後政府要是提出一些助農的法案,滬上商界最好能支持,這樣他們也好有士氣和洋人一決生死。”
“助農的法案?”虞洽卿心中默唸道,不過他馬上想着另外一件事情,道:“和洋人一旦交戰,那這滬上…,該怎麼辦,能守得住嗎”
“滬上?”楊銳道:“真要是談判不成,戰爭只會在海上打,那會上岸?阿德你以爲打完歐戰的列強還有力氣派兵攻入滬上?”
“這……”虞洽卿對歐戰的瞭解只是一般人的看法,列強畢竟是列強,在他心裡還是極有分量的。他斟酌着,好一會才道:“要是能談判解決那就最好了。”
“是啊,我也是奔談判去的,一開戰又是幾億幾億的軍費,哪有那麼多錢。”楊銳不動聲色說着假話,想笑只好端起茶喝了一口。“你可以給那些人帶句話,只要支持政府,那政府絕不會虧待這些支持的人。”
“我明白了!”虞洽卿得了這句話,頓覺得這可以交差了,神情頓時高興起來。
“股市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完虞洽卿的事情,楊銳開始問他所關心的事情。“還有銀價,一比三十八,我記得去年還只是一比三十四。而且這幾年都是一比三十三左右,怎麼會跌的這麼離譜?”
“股市和銀價是一體的。和我們可真沒關係。”虞洽卿苦笑道:“這說到底,還是倫敦的銀價跌了,大家見市場如此震盪,怕股市大跌,不少消息靈通的就把錢從股市裡撤了回來。我們是銀本位,洋人是金本位,把銀價打壓到一比三十八,那就等於把洋人的錢升值了一成有餘。這樣他們就好購入貨物。”
銀價跌十幾個點,對於外貿影響甚大,以國內而言,白銀貶值有利於出口,但現在處於戰爭狀態,洋人要的都是特殊物資,不購或少購一般性物資,且戰爭的需求是剛性的,不存在價格便宜就大量採購的情況,是以說白銀貶值對出口極爲不利。奈何中國用銀卻少產銀。而世界銀市又在倫敦,銀價完全掌握不到,所以只能是乾坐着發愣。
“銀價還可能再跌嗎?”楊銳問道。他之前問過國家銀行。現在想聽聽虞洽卿的看法。
“再跌,這都一比三十八了,就是再跌也不可能跌過四十,頂多就到四十爲止。”虞洽卿道,“現在除美國外,各國都不許黃金離境,按市場價一兩金子是可以換三十八兩銀子,可誰又會有金子來換呢?既然沒金子換,那銀價再低又能如何?只要白銀不大規模出口。那銀價再低也傷不了根本,最多就是出口的貨物便宜些。可現在洋人要的那些貨不都漲價了嗎,這一成多的折價並不大礙。金價翻不到天上去。”虞洽卿道。
“這可不是便宜了一些,昨天日元已經貶值了一半。可我們呢?還在用實物貨幣,海關又掌握在洋人手裡,華元就是想貶值也貶不了的。”楊銳大聲道,他說着當下的金融困境,很是懊惱。海關、租界、洋人修的鐵路,各處的買辦、外幣匯兌,這些東西牢牢的把血管紮在中國這塊肥肉上,可政府對此只能掌控厘金,只通過厘金來保護國內經濟,這是遠遠不夠的。
“這……日本商品不是重新擬定了關稅嗎。”虞洽卿道。“再說這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那貨價自然要比以前貴上一倍,並無大礙啊。”
“不說這個,”楊銳自覺剛纔有些激動,且這事情和虞洽卿有什麼好說的,便再和他閒聊幾句就端茶送客了。
會展中心的客房雖然舒服,但和總理府比起來卻很顯狹小,回到內房程莐問道:“你剛纔那麼大聲,我還以爲你又發脾氣了呢。”
“發脾氣倒沒有。”楊銳搖頭道,“只是這國事啊……”
“國事怎麼了,現在不是一切都好嗎。飛機還能滅蝗,這可是天下奇聞啊。各地皇殿的香火又旺了幾分,百姓都對皇上感恩戴德。”程莐拿着今天的報紙,很有興趣的說道。
“感恩戴德又如何,現在洋人正在偷偷的給這個國家放血,我卻攔不住,真是豈有此理。”楊銳依舊是懊惱,這是一個實物貨幣時代,後世的金融控制手段在現在未必好用。只有在以後收回租界、廢除一切特權後,貨幣本位從銀本位過度到金塊本位,政府才能真正的管控國內金融市場,以防止有人操控金銀比價而受損。
帶着這樣的念想楊銳沉沉睡去,因爲次日並不是博覽會開幕式,他又是百無聊賴的過了一日。只等到十五那日早上,展會組織官員派車前來迎接,這博覽會才真正開始。不過既然朱寬肅在,這開幕式他只是去站一站,露露臉而已。上午八點半鐘,宣佈開幕的聖旨讀完,博覽會禮炮震天、鑼鼓遍地,數萬平方米的展覽區內,第一批進來參觀的人羣全部高呼萬歲,籌備期只有三個月的亞洲國際貿易商品博覽會正式開始了。
在此之前,輿論各界都說鋼構玻璃造的展館美輪美奐,爲世界各國之所無,媲美全球;又說館內安有涼氣,進去後絲毫不覺炎熱,熏熏猶如春日;又有稱讚博覽會交通便利、會場各處更有座椅、食館等設施,便利遊人。
報紙上全是說好話的,但他們所稱讚的東西都只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罷了。展覽會真正的最值得讚許的還是安放在內的軍工產品。除了便宜得嚇人的無煙炸藥,更有復興軍現役的魚雷轟炸機和戰鬥機。不說飛機塗裝的像一隻惡獸,光憑飛機上安裝於螺旋槳之後的機槍。就讓在歐洲戰場飽受德國飛機肆虐的英法聯軍高呼萬幸。
機槍射擊協調器將提前兩年出現在歐戰戰場,這將多消耗多少飛機。楊銳無法猜測,但他看到一幫洋人圍着那幾架飛機在讚美上帝,紛紛詢價的時候,心裡只是冷笑。
“這是……”坦克是絕對不許參展的,但飛機展廳的另一側,一輛輪式貨車很是拉風。
“回總理,這是貨車。”貨車是通化柴油機廠出的,在此負責的經理雖然脖子上掛了塊牌子。但卻是反的,楊銳沒有看到他的姓名;而他正因總理到來而興奮,根本忘記這個疏忽使自己少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柴油機的嗎?能裝幾噸啊?”貨車做的四四方方,楊銳對其很有興趣。
“回總理,這車能裝三噸,是柴油發動機。”柴油機廠的經理說道,“實際上五噸也能裝,就是慢了一些罷了。”
“哦。”楊銳答應了一聲,伸手打開卡車車門,發現這車還是很簡陋的。這時候經理又介紹道:“這車是四輪驅動。三十馬力,最高速度爲三十五公里,它在沒有堅固道路的野地裡也可以順暢行駛。這樣部隊就能快速前進。”
“哦…”楊銳終於明白這車是幹什麼用的了,這是跟隨坦克部隊前進的摩化旅的車輛。本來還是在試驗中,總後本着戰場歷練的原則,準備將其賣到歐洲戰場去看看實戰效果。想到法國現在對中國宣戰,楊銳問道:“有法國人來看嗎?”
“回總理,有。還有俄國人。”經理答道:“俄國人已經買了兩輛,說是拿去試試,如果用的好,他們大概會定上百輛。”
“俄國人?”楊銳詭異的笑道。協約國當中。就屬俄國的軍供能力最弱,據說前期的部隊被殲滅後。後期俄軍是三人一杆步槍。當然,俄國也是最窮的。但要是他能那黃金來買的話,那一切還好說,要是紙幣那幾算了。
“先生,是俄國大公米海洛維奇來了。他一進來不但訂購了飛機,還訂購了數量巨大的無煙火藥和炮彈。”旁邊隨同的費毓桂說道,展會的負責人就是他,朱寬肅出席完開幕式,他就陪楊銳四處亂逛。他人雖不在指揮處,但交易的情況、特別是軍火交易的情況還是有人不斷的向他彙報。
“他支付的什麼,黃金嗎?”楊銳笑問。
“是英鎊,我們只收英鎊、美元、還有黃金。各種貨幣的幣值也不一樣,英鎊是價格最低的。”費毓桂道。“不過就性能來說,我們的飛機是全世界最先進的,而無煙火藥的價格也最便宜,炮彈、槍械的價錢也不算太高,最關鍵是有現貨。今日下定,明日就可去提貨,商船也準備好了,簡直是送貨上門。”
爲了能獲得最大的經濟效益,在短期內打開市場取得口碑,大部分軍工品的價格都比較公道,而無煙火藥價格只有兩千五百兩每噸,低的令人髮指,相信過不了多久智利政府就要對此發出抗議了,一戰中他掙的那些錢相信有一大半會流入中國。
以總後的估計,光硝石買賣一年就有過億的銷售額,真要全世界都棄用硝石而用我們產的無煙炸藥,那這裡可是好幾億利潤。但商情局對此並不看好,協約國的軍工生產早就被各國金融寡頭控制,智利硝石也被其控制。再多的錢去買硝石,也還是從協約國政府的口袋落到金融寡頭的手裡,而購入中國的無煙炸藥,那錢他們一分錢也賺不到,這種利國不利己的事情,那些人根本不會幹的。
博覽會的第一批觀衆除了滬上一些頭面人物,再有就是滬上的洋行買辦和各地商會的代表,洋行的經理們一過來就打算獨家代理那些新產品,特別是軍工產品,但是這顯然不可能,除非洋行能完成工廠定的銷售指標,並且接受每個月調整價格。這些都讓人無法接受的。各個展廳內,常常看到趾高氣揚的洋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卜內門公司的總辦李德立看着天化公司燒鹼展臺臉色發青。純鹼是需要量極大的工業原料,現在歐洲貨源不足。卜內門在亞洲的價格翻了兩倍,超過兩百兩一噸,但現在中國人生產的燒鹼卻按照戰前價格銷售,這將徹底佔領卜內門公司在亞洲的純鹼市場;而且純鹼需要的大戶,肥皂市場也會被他們搶奪,這是卜內門洋行乃至卜內門總公司都無法接受的。
“先生,他們不接受獨家代理,只能授權地區經銷商。”李德立站在展臺仔細觀察中國純鹼的時候。他的助手前去洽談處詢問代理事宜剛剛回來。
“什麼叫地區經銷商?”李德立壓抑着不滿,沉聲問道。
“就是可以授權我們在一個地區銷售他們的產品,但這個地區最少有兩個代理商……”助手道。但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李德立打斷了,“這怎麼可能,兩家代理商將會進行惡性的價格競爭,最終大家將會沒有絲毫利潤。”
“是的,先生,我就是這麼反對的。但是中國人說,銷售地區內所經銷產品的價格是固定的,任何一家經銷商都不得降價銷售。他們將定期派出市場調查員探查,如果發現有降價銷售行爲,那麼將取消經銷商資格。並沒收保證金。對了,經銷商每個月還有固定的銷售任務,如果連續好幾個月都完不不了銷售任務,那經銷資格也將被取消。”助手介紹着萬惡的經銷商制度,很是不滿。“中國人以爲他們的商品會供不應求,但這顯然是錯誤的。”
“知道他們是用什麼方法生產純鹼的嗎?”獨家代理中國純鹼只是一個計謀,李德立真正想要的是這些優質的純鹼是在哪裡生產的,怎麼生產的,生產的規模有多大。成本是多少,這對於母公司來說至關重要。
“先生。中國人說他也不知道,他只說公司年產量超過一萬噸。”助手道。他說的數字讓李德立難以相信。中國人什麼時候能生產這麼多純鹼,難道是發現了新的天然鹼礦嗎?李德立想着這些問題,他看着如潮人羣依然在展臺處站了一會,到最後想到一個較爲可行的辦法才退出了天化公司的展臺。
李德立悻悻而歸,回去租界喝下午茶的時候,其他洋行的總辦也都在談論中國人不肯授權獨家代理的問題。另外大家認爲中國人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之前是各種原料瘋狂的漲價,還不肯簽訂固定的供貨合同,現在則是不肯授予獨家代理權。
“先生們,我相信中國人正在排斥我們,在各個方面排斥我們。”寶順洋行的總辦凱塞爾用銀製的小勺敲擊着茶杯,開始了他的即興講演:“他們甚至還有一種說法,那就是奪回海關的控制權……”凱塞爾此言一出,滿廳的商人都是噓聲,他見此再用力敲擊茶杯,然後大聲道:“我們絕不能讓中國人得逞!先生們,我提議爲了讓中國人屈服,我們應該抵制他們的一切商品,那些工廠最終將會因爲缺少現金而任由我們擺弄。”
凱塞爾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但他的提議卻不被大家所認同,坐在最角落裡的一個聲音說道:“先生,這不可能。中國人只是軍事產品不願意獨家代理,他們有自己的代理商,如果我們抵制中國貨,那麼最終的結果將是中國人把公司直接開到倫敦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先生們,這是戰爭,不是和平時期。”
“不。我想我們應該嘗試一下。”本不想加入討論的李德立忽然高聲說道,“中國人剛剛結束和日本的戰爭,和俄國的戰爭則沒有結束,他們需要錢,我想不需要抵制多久他們就會屈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