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日本很美,像是座粉紅色的城市,被櫻海所覆蓋。我手裡緊緊握着髮釵,終於來到了這個櫻花國度。
我是安蔚寧,一個情感佚失的人類,明明是人,卻沒有該具備的情感;\更早之前,我沒有極端的情緒,喜怒哀樂及恐懼,都無法到達極致!
所以我不懂什麼是狂喜、不瞭解什麼叫極悲,更不會爲了任何事而「怒不可遏」,面對厲鬼與腐屍時,也沒有恐懼之心;這樣的我,似人類而非人類,總是不完整。
一次因緣際會,公司員工旅遊時,在泰國被同事下降頭,並且遇上了幹嬰屍,我們逃出生天,幹嬰屍此後便跟在我身邊,起名『炎亭』;它告訴我,我亡失的情感散落在世界角落,若要尋回,就得到國外尋找。
所以我在港澳尋回了怒意,甚至還有緣去了一趟冥市……當然,沒事我不想再去一趟,接着又在巴東海灘遇上南亞大海嘯的海底遊魂,藉此尋回了我的恐懼。
剩下的,就是我最期盼的「喜樂」。
我好想知道什麼是欣喜若狂的感覺,我想知道什麼是發自內心的喜悅,我想要開懷大笑、我想要成爲一個正常的人。
我想要真正感覺到被愛着的喜悅。被米粒愛着是如何的欣悅?
而最終的謎底,就在日本。
半年前我開始做夢,夢裡我穿着和服,一旁有人喚我公主;在巴東海灘時,我沉入海底,撿到了一個發着光的金梳,上頭印着日本獨特的家紋,經過查證,是武田家徽。
炎亭指着日本地圖,它知道我的過去在哪兒發生,一直都知道。
我的前世在日本,但究竟發生了怎麼樣的事情,會讓一個好好的人,願意拋棄情感,成爲一個不完整的人類?
「哇……好漂亮喔!」前頭有人發狂似的大喊,「櫻花雨耶!」
彤大姊站在上野公園裡,櫻瓣如雨,隨風落在她的發上。
我瞧着興奮莫名的她,不由得轉頭看向身邊那模特兒般高身兆與俊美的男人──米粒──讓我心跳失速,卻又惶惶不安的男人。
「爲什麼彤大姐會來?」我萬分不解,「你有跟她說這趟旅遊……說不定回不去嗎?」
我們還託她買「單程機票」,表示我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有,我當然有說。」米粒皺了皺眉,「但是她覺得我在開玩笑。」
我凝重的望着在前頭轉圈的彤大姐,是啊,她怎麼會記得什麼叫做「生死交關」呢?她是那種正義罩身,認爲不招惹人別人就不會傷害她的人,全世界都說巴東海灘有靈騷現象,她就偏偏跑去靈異雜誌社上班,說要去探訪「真相」。
她正義感強烈,認定靈騷是假象,二話不說就到巴東海灘去體驗,非得要真的遇到魍魎鬼魅,她纔會瞪圓雙眼承認那是真的──然後,她會恪盡職責的拿起相機,妄想拍下真實的一切。
有時候我不免會想,彤大姐的「膽量」也亡失了,說不定應該找一下。
「你們在悶什麼!我們找一處櫻花樹下來野餐吧!」彤大姐興高采烈的跑過來,「難得有機會賞櫻耶,何必沉着一張臉?」
「彤大姐!」我急忙拉住她,「妳待在東京就好了,山梨有米粒陪我。」
彤大姐微微一愣,似是訝異的望着我數秒,再往米粒看過去,接着悄悄抽了口氣。
「你們搞半天……其實是要去幽會嗎?」她露出很爲難的神情,「早說是情人旅遊,我就不會執意要跟了!我以爲妳是要來找亡失的情感,所以纔想兩肋插刀……。」
「彤大姐彤大姐!」我急忙喊住她,「妳不是要找櫻花樹下野餐嗎?」
天!我的臉一定都紅了!什麼叫做情人出遊、什麼又叫幽會?她是想到哪裡去了!
「幽會啊……好像也不錯。」米粒突然開了口,「妳覺得如何?」
我身子一僵,該死的連耳根子都發燙!
「我現在沒有那個心情……。」深吸了一口氣,我別過頭,「到日本以後我一直心緒不安。」
「怎樣的不安?」米粒忽然扣住我的上臂膀,將我輕柔的回過身子。「有我在身邊,妳不必感到害怕。」
他深邃的雙眸正凝視着我,身爲模特兒的米粒有着傲人的體魄以及迷人的外貌,就連站在異國的櫻樹之下,路過的日本女人都會盯着他瞧。
可是他炙熱的雙眸,卻是放在我身上。
「我……」心裡的衝動瞬間化成言語而出,「我到日本後,突然覺得不能愛你!」
「咦?」米粒詫異的瞪大雙眼,彷佛受到打擊。
「對不起,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有一種聲音,警告我不能愛上你!」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但是真有一股力量警告我,他不能愛、絕對不能愛!
「我不明白……是哪個多嘴的?」他失笑出聲,「下次那個聲音再出現時,麻煩通知我一下。」
「嗯?」
「我想跟他P.K。」他揚起輕鬆的笑意,瞬間就化解了我的擔憂。
現在的我,應該總是緋紅着雙頰吧?就像飄落的櫻瓣一般,透着淡淡的粉色,他不說我也明白,因爲在這之前,愛上米粒讓我執迷不悔。
「這裡這裡!」遠處傳來彤大姐的叫聲,她拚命的揮舞雙手,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的突兀。
她已經把備好的塑料布鋪上精挑細選的櫻花樹下,連餐盒都已經拿出來了!我們到日本第二天,先抵東京,決定欣賞一下美景再展開尋找情感的路程,所以彤大姐萬事齊備。
『她可真會找地方啊……』我的揹包裡掀開一小角,想是炎亭悶得受不了,探頭出來看。
是啊,連我都不由得停下腳步,彤大姐哪棵樹不選,爲什麼選擇那一棵呢?
她身邊就站着一個割頸的女人,頸子有一道利刃劃開的傷口,幾乎切斷了三分之二的頸部,切口的肌肉組織外翻,血管、神經均交纏似的曝露在外;女人使勁的瞪着彤大姐,暴凸的眼珠似乎就要落下來。
而彤大姐身後還有個眉心中槍的男人,我可以透過他眉心的孔洞看到後方正在歡唱的日本民衆,他半身跟櫻樹結爲一體,也冷冷的瞪着彤大姐看。
至於上方……我眼神稍稍往上看,有個狂笑中的老鬼自樹上倒吊而下,就落在彤大姐的頭頂正上方,蛆蟲不停往她身上掉。
「看不見,是幸福的。」米粒下了結論。
「可是我們都看得見。」我往一旁看去,「隔壁那株就很乾淨,你去說服彤大姐換棵樹吧?」
「爲了食慾……的確。」米粒卻忍不住笑着,誰叫彤大姐一臉幸福的模樣。
『麻煩!那女人永遠搞不清楚狀況,還得解釋多累?』炎亭在揹包裡出了聲,『你們兩個別忘了有我在。』
噯呀!是啊,有炎亭大人在,它的陰邪總是勝過那堆幽魂厲鬼吧?思及此,我深深覺得養一隻嬰屍真是非常的便利!
我們一同走向彤大姐所在的櫻花樹下,尚未走近,那樹下的割頸女鬼、中槍男鬼以及枯瘦的老鬼彷佛都感受到炎亭在後,嚇得魂飛魄散,瞬間安份的躲起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老鬼躲到樹上蜷曲着,男鬼躲進樹裡,割頸鬼把自己藏在樹後,巴不得炎亭別看見它們。
「看!」彤大姐眉開眼笑的指着我們席地而坐的塑料布,此刻業已鋪滿了櫻花瓣。
的確很美,日俳:「婆娑紅塵苦,櫻花自綻放」,大概就是這樣的意境吧!
我讓炎亭出來跟我們一起賞櫻,爲它穿上連帽小雨衣,好遮去它的模樣,炎亭原本抵死不從,但爲了能出來透氣,還是勉爲其難的接受了。
只見它早先綁好了圍兜,米粒爲它倒上鮮奶跟巧克力谷片,他可比誰都興奮的捧着碗,在櫻雨下大塊朵頤。
我喜歡這種寧靜的祥和,如果人生能夠在如畫的風景裡、在靜謐中結束,或許也不錯吧?不知道青木原樹海,是否也能給我這樣的感覺?
咬着蘋果,望向長長的櫻花道,放眼望去是飄落不止的櫻花,我眼神突然有點迷濛,總覺得好像看過這樣的景色……彷佛坐着的我,就在那櫻花道上,伸長了手盛接櫻瓣,隨便抓就是一大把……。
路邊有人夾道歡迎,喊着、喊着……
「安!」我被人戳了一下,忽然驚醒,回首一看是彤大姐,「飲料!」
她遞過飲料,靠着滿是鬼魂的櫻花樹幹,享受得泛出笑容,我望着彤大姐,由衷的希望她別跟我們到山梨去。
「別看我。」彤大姐突然闔着眼出聲,「再怎樣我都會跟到底的!」
「彤大姐!我們不是去玩的!」我也扳起臉孔。
炎亭也問過我,是否非得要找回所有的情緒不可?
因爲此去生死未卜,我的喜樂遺落在一個窮兇惡極的地方,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有命回得來。
我意外地堅決,我寧願在死前嘗得一絲真正的喜悅,也不願終其一生不懂得狂喜的滋味而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