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米粒的手,煞住了步伐。
「安?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他喘着氣,「跑不動的話我背妳!」
「噓!」我比了食指要他噤聲。
然後,地表傳來震動,自地面隆起無數土丘,土壤自兩旁散落而下,土丘裡漸漸浮出一顆頭乃至於肩頸,自地底冒出的人遲緩但奮力的離開地底,緩緩爬出,撥去一身泥。
數以百計的人自地裡爬出,四面八方的包圍着我們。
他們有的是平民裝束、有的是士兵,身上插着劍、缺了口,有人只有半身,但卻笑語盈盈的迎向我們。
『耶姬公主,請從這邊離開!』有幾個婦人泛着青光,指向我們西南方。
「耶姬公主?」我不確定的問了聲。
『請快走,這裡交給我們吧!』她們恭恭敬敬的請託,米粒拉着我即刻前進,即使不明所以,大家還是隻能跟着這些死靈走。
婦人們一路帶我們到變得窄小的樹林,那兒樹木茂盛交錯,形成一個樹拱,現下看過去彷佛一道門。
『我只能帶您到這兒了,請從這兒前往。』她低垂着頭,因爲前頭喉頭有道切口。
「我們分不清楚方向。」彤大姐自然的接口。
『那我們儘量一路追隨。』婦人忽然跪拜在地,『請耶姬公主一定要將大家救出這裡!我們等了幾百年了!』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但是我卻覺得很悲哀,「對不起,我可能無能爲力!」
婦人只是微笑,再次叩首,便迅速的回身往戰場的地方去。
雖然只是虛幻之象,但我還是看到了火光沖天,死靈大軍們拿着火把、擎着弓箭,手持大刀,無情殘忍的砍傷人們圍成的那座牆。
死靈與死靈的戰爭,依然能聽見揮刀者的笑聲,以及二度被殺的死靈哀鳴,他們竟然爲了我,又死了一次。
「走吧,再不走他們就白死了。」米粒拽拽我,指着那似門的拱洞。
「爲了妳死兩次耶!」彤大姐露出讚許的笑容,「真夠義氣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莫名其妙的責任突然壓上我肩頭,但是我不想拒絕!緊緊牽着我的夥伴們,我們在哀鴻遍野的背景聲中,穿過了那道拱門。
穿過那樹拱之後,所有的殺戮聲瞬間就消失了,我們彷佛來到另一個世界般,但仔細端詳,依然身數在繁複的樹海當中。
歷經逃難與奔跑,大家都累了,所以米粒建議大家找個地方,稍事休息一下。
地上依然是溼的,但是彤大姐竟能從揹包裡拿出兩大塊塑料布,一塊大方的分給學生們,一塊讓我們自己鋪。
直到坐下來時,我們都還想不到爲什麼她會帶着賞櫻的布在身上。
這還沒完,她竟然還帶了新鮮的三明治,拿出一壺保溫壺,悠哉怡然的背靠樹幹,倒出一杯熱騰騰的日本茶,用一副賞櫻的姿態嘆了聲:「唉,好美喔!」
美?!是我腦子跟不上現實的速度,還是彤大姐根本沒在現實裡?
「吃啊!我早上看到民宿老闆娘多做了幾個,跟她要來野餐用的!」
「野餐?」
「是啊,賞櫻那麼美,我想樹海里一定也很壯觀吧,所以我把野餐的東西都帶齊了!」彤大姐先拿了一小塊三明治,幸福的送進口裡咀嚼,「只是我沒算到這麼快就出事啦!」
不只是我們,連對面那羣學生都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望着怡然自得的彤大姐。
最後,一隻手越過我面前,也拿了塊三明治吃。
「我們應該要有彤大姐的豁然纔對。」米粒用一種讚歎的語氣說着。「吃點東西纔好補足氣力。」
「本來就是,反正遇就是遇到了,哭喪着臉也沒用!」彤大姐揚起亮麗的笑容,「我們該想的是,下次再遇見那羣鬼軍隊,有沒有辦法不要跑得那麼辛苦!很喘耶!」
她真的很泰然,泰然到一種我哭笑不得的境界。
「那是因爲──妳沒有朋友死掉!」班代哽咽着,怒氣衝衝的駁斥樂天的彤大姐。
米粒立即散發出怒氣,我趕緊按捺他,而彤大姐則圓了雙眼,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眼神對着班代,還點了點頭。
「對耶,你說到重點了。」彤大姐往我跟米粒身上看過來,「不過我這兩個朋友沒那麼容易死!哈!我算幸運的了!」
我眨了眨眼,請她少說兩句吧!他們已經夠難過了!
兩個女生在角落裡哭泣着,卿卿一反初始的拔扈,正細心的爲妹妹檢查雙腳,甄甄的腳踝上有手骨的痕跡,那死靈把指甲插了進去,現在她正流着黑色的血,那顏色讓我很不安。
「他們任何人都碰得到我們,這對我們非常不利!。」米粒沉重的說着。
?「衝着我來的嗎?」我十分不安。
?「封印被破了,我看他們的樣子……根本還活在戰亂當中,毫無人性可言。」米粒其實很擔憂,但是卻還是緊握我雙手,「別擔心,會沒事的。」
「怎麼可能會沒事!」班代怒火中燒吼了起來,「我們出不去了、火車死了,又有一個鬼軍隊在後面追殺我們,怎麼會沒事!」
「班代!你不要一直吼好不好!」卿卿忍無可忍的站起來,使勁推了他一把,「大家都很害怕,不是隻有你!不要再一直鬼吼鬼叫了!」
或許是被卿卿這麼一推,讓班代稍稍岔了氣,他因恐懼而燃起的怒火不再熊熊燃燒,而是用一種快哭出來的臉望着同學。
「卿卿,甄甄還好嗎?」還是阿木比較冷靜些,雖然他的臉色也很蒼白。
一提到甄甄,卿卿忍着的淚水立刻迸出,當場哭了出聲!她奔回甄甄身邊,發顫的甄甄瞪着自己留有握印及十個指洞的腳踝,血止不住,黑色的血水分成十支小細流,汩汩流出。
我立刻起身湊近,身上帶有小醫藥箱,或許可以探查一下。
但是我還沒碰到她的腳,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那血流看起來很細,但是速度非常快,彷佛有什麼力量正在把她的血抽乾似的。
「我快死了。」甄甄抽抽噎噎的開了口,「我知道我快死了!」
「不要亂講!沒事的!」卿卿緊抱着妹妹,兩個人都在發抖。
我還是從醫藥箱裡取出棉花棒、碘酒與繃帶,就算我什麼也沒辦法做,也不能展現出絕望給她看。
如此脆弱、如此瘦小,只是學生的年紀啊。
我將棉花棒沾上碘酒,小心翼翼的捧起甄甄的腳,在傷口上拭藥;只是才觸及,棉花棒上就冒出白煙,而手中的腳立刻慘叫收回。
甄甄痛苦地喊燙,扭動着身軀,卿卿只有緊緊抱住她。
那死靈的上有屍毒吧?她的指甲跟炎亭的一樣長,全部插入纖細的腳踝,只怕每條筋肉都已經被切──咦?我突然想起,炎亭呢!
扔下東西,我急忙的跑回揹包,炎亭爲什麼失去了聲音!很多場合它明明可以出手相救的!
將揹包猛然一掀,我卻看不見炎亭的身影!
咦?我慌亂的翻找着,炎亭再小,也不可能找不到啊!一直到我把揹包裡的東西都倒出來了,確定我真的失去炎亭了!
「死小孩呢?」連彤大姐都發現到了。
「不知道!」我緊張的望向米粒,它有在你那邊嗎?」
「沒有!」米粒不必翻找,他感應得到。「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現在!我想到他可以救甄甄,所以……」爲什麼!炎亭去哪裡了?在這個樹海里,幹嬰屍有辦法應付嗎?「它離開不可能沒交代的!會不會我在奔跑時把它摔掉了。」
「它會回來。」
「還是它跳出去了?」
「安!」米粒輕撫我的臉龐,「它不是普通人,有辦法自理的。」
對啊!試圖平靜下來,炎亭可不是普通角色,這樹海、那死靈大軍該是傷害不了它的。
現在會被傷害的,只有人。
「……安……安姐姐!」卿卿突然發出驚恐的叫聲!
我趕緊回首望去,看見卿卿的視線聚焦在她們的那株大樹上頭。
從土裡不知何時鑽出了綠色的藤蔓,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樹幹上纏繞生長,不停地往上攀去。
我走了過去,班代他們跳起,全往那大樹下走近。
甄甄在哀嚎,只是聲音愈來愈虛弱。
綠色的藤蔓生長着、交纏着,它們很快地將整顆樹包圍住,我們都知道那絕對不是正常現象,可是每一個人都緊盯着不放。
我暗暗倒抽一口氣,感覺到余光中的人影不再抽動。
「甄甄!」我被她分了心神,趕緊蹲下來查看。
甄甄已經沒有再掙扎,她孱弱的望着我、抓住蹲下來的卿卿,而我終於看見自她腳踝中流出來的血,迅速的被樹根……不,是那生長出的藤吸收!
倏地擡首望去,那藤蔓莖裡映着紅綠色,像是有紅色的血液在藤蔓中流動!
「我……」甄甄緊揪着卿卿的衣服,「活下去……。」
她的臉色轉爲死白,眼窩開始凹陷,連脣瓣都失去了血色。
反之,那纏繞着大樹的藤蔓變得更加妖豔,莖枝粗到我們可以看見血液在裡頭流動的模樣!
血往藤蔓的上方傳送,終於它停止了生長,尖端開始冒出小小的花苞。
「甄甄!」卿卿哭喊着,試圖把甄甄立即抱走,但我們都知道來不及了
「開、開花了!」阿木喃喃的說着不知是一種驚奇,或是一種讚歎。
昂起頭,我看見紅色的花朵怒放。
它們鮮紅欲滴的開滿了整棵樹,紅色的花瓣裡有着白色的芯,鮮紅似血,蒼白卻像躺在樹下再也不能動的甄甄。
卿卿發狂般的慘叫着,想要緊緊的抱住甄甄,卻無法抱起她。
因爲甄甄的背,已經與藤蔓緊相連。
「站起來!」米粒突然粗魯的把卿卿拉起,撤到一邊去。
因爲開了花的藤沒有停止成長,甄甄的身體開始萎縮,她被抽乾到只剩下皮包骨,接着我們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
死亡的她突的身體拱起,然後自肋骨處向下折斷,她就像一個原本充滿空氣的囊袋,現在將被收縮成掌心大小。
我不敢看,卿卿閉上眼睛,米粒緊抱着我,不讓我看見可怕的一幕。
死寂瀰漫着,當我再次回頭時,我已經看不見甄甄的屍首。
我看見藤蔓鮮紅的花朵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顆顆碩大肥美,晶瑩剔透的果實。
以甄甄的血與肉,滋養出來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