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們襯着彤大姐帶來的野餐布,我依然被包裹在米粒的臂彎之間,極度的疲憊終於襲來,歷經一整天的奔跑跟逃命,真的累壞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連大學生們都難抵睡意的睡去,我覺得我的身體睡沉了,可是我的意識卻很清明。
我竟起了身,米粒那時正注視着另外一邊,他正在守夜,並沒有發現我;我掠過彤大姐,經過熟睡中的卿卿,一路狂奔而去。
我似乎已有目標,我踩過泥土地,我穿過不知道哪兒來的長草叢,我的耳邊傳來溪水的聲音,我撥開草叢,有股衝動自心底油然而生──我想死!我現在就要死!
我絕對不要爲了他人而犧牲,我希望用現在的身份領取死亡!
然後,我沉入冰冷的水裡。
往下沉……往下沉……我努力剋制掙扎,我必須在這裡死亡。
『妳怎麼能這麼自私呢?妳不能現在死啊!』
一個老者聲音傳了過來,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樣的聲音,低沉的、慈藹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婆婆──在巴東海灘時曾聽見的!
誰!妳是誰,妳到底是──
「我是葛宇彤!」冰冷的水我往臉上拍來,「妳可以起牀了,安小姐!」
咦?我倏得睜開雙眼,見着的是彤大姐狐疑的臉。
然後是她身後灰白的天空,一樣的陰沉,但是那似乎顯示是白天了!
「做惡夢了?」她蹲在我身邊,很有趣的看着我,「我跟妳說喔,我也做夢了。」
「……。」我睡眼惺忪坐起身,「我們的夢絕對不同掛。」
「呵──很有趣呢!」彤大姐瞇起眼笑着,一副想分享的模樣。
「天亮了嗎?」我有點迷迷糊糊,「我們睡多久了?米、米粒?米粒呢!」
我回身,一個總是在我身邊的人卻不在了!
「他去探路啦!這麼緊張!」彤大姐咯咯笑着,「你們真的很恩愛耶,一秒不見就這麼着急!」
「彤大姐,這裡是不是臺北馬路,是樹海。」我沒好氣的瞪着她,「如果妳不見了,我一樣會緊張。」
「呵──就感心嘿──」彤大姐指了指大樹幹上的繩子,「他跟阿木兵分兩路去探路,腰上繫了繩子,所以不會迷路。」
真聰明,不知道是阿木想到的法子,還是米粒呢?
我查看時間,竟然睡了九個小時,班代正在照顧卿卿,她睡一覺後看起來精神好很多,但是眼神變得更加怪異;班代正跟她說話,不時還一邊瞥着我們,大概是在敘述我們是罪魁禍首等等的事吧!
彤大姐拿出兩塊餅乾給我,雖然她大剌剌的,但是卻已經在實行配給制。
「我這瓶都是露水。」她趁機搖了搖腰間的小瓶水,在我倒抽一口氣前繼續說,「萬一我怎麼了,就表示露水不能喝。」
「妳──!」
「我只是覺得露水應該沒關係。」彤大姐微微一笑,「我們帶的糧食夠撐上一陣子,但是水纔是最重要的。」
「那也沒必要拿自己當實驗?」我真的生氣了!
「不然拿誰?妳?米粒,還是對面那幾個?」她一笑置之,「沒關係啦,我相信不會有問題的。」
我相信。
《秘密》這本書出版前,彤大姐就已經是最佳的實踐者了。
她要的就會得到、她相信會好轉就好轉、她相信會升官就會升官,她相信什麼就會得到什麼,永遠的正面力量,也永遠的……霸氣。
我現在很希望她的正面力量在這五感封閉的森林裡也能有所作用!
我往遠方望去,這片樹海里根本沒有任何長草,但是夢境裡的我穿過的是比人還高的長草,我拚命的跑,一心求的是死亡。
那夢境真實得嚇人,我擡起手臂看着,依稀記得草掠過手臂的觸感,記得溼軟泥土的味道,還有溪水的冰冷。
「大家都起牀了嗎?」米粒的聲音爽朗的傳來,他正順着繩子走回,「吃過東西了沒?」
我點點頭,塞入最後一口餅乾。
「睡得好嗎?」他收着繩子,體貼的問着我。
「我做了夢。」我若有所思的回憶着,「很真切的夢。」
米粒旋即望向彤大姐,她用力的點頭,「而且剛剛還一直大喊,誰、你是誰之類的。」
我沒好氣的轉頭瞪她,所以她才接那種無厘頭的答案嗎?我絕對不是在問她是誰好嗎?
「跟這裡有關?」他蹲下身來,撫上我的臉頰,滿是擔憂。
我點頭,的確像是曾經在樹海里的感覺。
「那或許答案快揭曉了?」他笑了起來,「好了,難得死靈們放我們充份休息,我們也該出發了!」
我們立即動身,將東西收妥,揹包上肩,而對面的三個大學生看起來氣色也不差,一樣的整裝待發。
米粒遲疑般的望着他們,他們倒也認真的回看着他。
「所以你們也要走了嗎?」
「我們決定了,還是一起走有個照應。」阿木語出驚人的說着,「分開的話,我們可能會更慘。」
這個決定讓我們訝異萬分,而米粒則是不爽到極點。
「我們有死靈大軍追殺,可能等一下還會遇到更可怕的厲鬼,沒有心力顧及你們。」他把醜話說在前頭,「不要到時候誰死了又要怨懟,說是我們害的。」
「我贊成。」彤大姐掠過我走到他們面前,「我不喜歡擔別人的責任,請你們花點時間通通腦子,要不然,就是再有死傷,不準跟昨天晚上一樣鬼吼鬼叫的,全都怪到安身上!」
這兩個人搞半天是在幫我出氣啊?呵,我輕哂,我心中多少有點不滿,但是也懶得去跟遭受打擊的人爭辯;米粒是我男人,當然是護着我,而彤大姐呢,她這人是非分明,或許早就不滿班代他們的怪罪了。
卿卿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着大家,雖然看起來很正常,但眼神卻透露着一種空洞,而班代則明顯得在隱忍,他雙拳握滿,別過頭去不發一語;唯有阿木肯定的點頭,他似乎一夕之間成了領導者。
其實如果易地而處,我也會選擇跟着別人走,因爲我們只是一羣沒經驗愛鬧的大學生,爲了無聊的探險已經送走兩條人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根本無從得知,而且也沒有能力。
有一行人,曾用法器阻擋過死靈大軍,又有遠古的鬼魂相助過,不跟他們要跟誰?就算他們身後有厲鬼追殺,也要賭五五波的生存機率。
「那走後面。」米粒睥睨着他們,沒好口氣,「走彤大姐背後!」
「至少讓卿卿走中間吧!」班代力爭着,誰都不願走最後,萬一出事總是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
「讓卿卿過來吧。」我先開了口,以免米粒拒絕。
他不悅的瞟了我一眼,某方面來說他真是個公正的人,連討厭也不分男女。
卿卿被安排在我跟彤大姐之間,阿木走在彤大姐身後,班代則殿後,我打量過卿卿,嬌美的容顏憔悴,她有點恍神也不愛說話,但都聽得進去。
米粒說他有試着標記方位,至少別走回昨天跑難的地方,因此我們決定往東走。
東方……我不由得皺起眉,心裡涌出一種沒理由的厭惡。
我們排成一縱列,每個人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但是依然只瞧見昏暗的天色、數不清的樹木跟不見盡頭的路。
「咦?」我身後突然傳出聲音,回頭輕瞥,卿卿停下了腳步。
我們跟着她的視線往左望過去,瞧見遠處的密葉之中,有一條繩子懸掛在高樹之中。
繩子拉得很緊很直,不過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也真的只能看見那根繩子的上端而已。
「我不怎麼想知道繩子另一端是什麼。」彤大姐悻悻然的說。
「我也不想好嗎?」這不是我們進樹海以來遇到的第一具屍體吧?
說時遲那時快,卿卿竟然邁開步伐,一路往繩子的方向衝過去!
「卿卿!」班代跑得比誰都快,直接往後頭追去。
「班──」阿木連拉都拉不住,只好跟着跑。
我們三個人呆站在原地,區區三秒之內,隊伍就散了!大學生們瞬間消失在樹林當中,但是我們還聽得見他們的叫喚聲。
「所以?」彤大姐看向我們,像是在詢問我們恢復前行,還是要跑去找他們?
「趁這個機會分開也好。」米粒淡淡的響應,「別說他們怕被我們連累,我才擔心他們幾個連累我們咧!」
我知道米粒對班代他們有多不滿,探險、試膽這類的事情,似乎踩到他的底線了。
所以我們拉緊揹包,決定繼續我們的路程,就此分開,或許對班代他們是好事也不一定。
只是我不解,爲什麼卿卿會衝向那個方向?
朝着我們自定義出來的東邊走沒多久,淒厲的尖叫聲便從樹海里發出來,我們瞬間停下腳步,認得出那是班代的聲音。
每個人都望向聲音的來源,最後互相交換了眼神。
「我說。」米粒率先邁開腳步往回走,「我非常討厭那羣大學生!」
「呵……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綻開笑顏,跟着他身後奔跑。
彤大姐笑得最誇張,「這種最機車了,讓人家放不下心厚!」
「妳還敢講,妳還不是想去救人?」我打趣的說道。
「我纔不想咧,我想去看爲什麼卿卿要奔向屍體!」彤大姐說得義正辭嚴,還唱起老歌來,「奔向陽光、奔向屍體──奔向上吊的屍體──」
喂!我跟米粒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對於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能一笑置之,其實是個好現象!
只不過幾分鐘後,我們就笑不出來了。
繩子是個標的物,我們不至於迷路就能追上班代他們,還沒抵達空中就傳來一股味,表示繩子上頭還掛着屍體,或是因爲頭頸腐爛後,屍體落在下頭。
抵達時,卿卿站在那兒兩眼發直的瞪着上吊的人,阿木跟班代都嚇得無法動彈。
那是一具腐爛發臭的屍體,懸吊在繩子中間,全身爬滿蛆蟲,根本已經分不清楚面貌,爛掉的肉泥與發臭的黑色血泥往下滴落,染黑了樹根附近的綠草。
地上佈滿了雜物,有鞋子、有水瓶、還有餅乾,最重要的是一堆散亂的紙,像是遺書般的東西。
「這是怎麼爬上去的?」彤大姐讚歎的說着,「他要自殺前得先……徒手爬三公尺的樹,再……哇!死意真堅決!」
可不是嗎?粗壯的樹幹上沒有太多分枝在低下處,上吊的樹枝是離地面最低的一枝,但是真的超過三公尺高,連我都懷疑死者是怎麼爬上去的。
最令人驚訝的,屍體穿着一件格子襯衫,地上有着一副金絲眼鏡,腐爛中的下巴還隱約可以看見他生前蓄有山羊鬍。
「這身裝扮……好像在哪裡看過?」米粒皺起眉頭,指了指腰包,「那個紅色的腰包,好像是──」
「那是渡邊先生啊。」班代顫抖發出聲音,「這個是渡邊先生!」
咦?對啊!我們紛紛倒抽了一口氣,這個吊在樹上腐爛的人是渡邊先生?對,從衣着與裝備來說,的的確確像他。
但是,這具屍體再怎樣也超過三、四天以上了吧?肌膚都已經發黑,細菌生成的氣體讓身體爆裂過,出水流汁,都不是一兩天的事。
跟渡邊先生走散,僅僅是昨天的事。
到底是我們的時間被樹海乾擾了?還是……。
米粒大膽的前進,彎身拾起草叢飛散的遺書一頁,上頭寫得亂七八糟,看來只是草稿,但是有壓上日期。
七天前。
「他七天前就死了?」我一顆心跳得飛快「我們被困在樹海多久了?」
「我感覺是一天一夜。」米粒凝重的說着。
「無論如何,他不可能死了纔出現當我們的導遊吧?」阿木不可思議的嚷着!
「厚,你沒聽過Nothingisimpossible嗎?」彤大姐還有時間機會教育,「我都看過被勒死的人回來跟你打招呼,還吃王子麪喔!」
「彤大姐。」我叫住她,拜託別再嚇人。「那時是被海魂困住,跟現在……」
哪裡不一樣?
我們被困在特殊磁場的樹海里,有哪裡不一樣?
這裡自殺的、後悔自殺的、活活餓死的、瘋狂而亡的死靈無以計數,怎麼會不一樣!
「他死後爲什麼要繼續當導遊?」米粒懷疑的是這點,回身拉過卿卿,「卿卿,妳爲什麼知道這棵樹下是渡邊?」
卿卿茫然的轉過來,淚水緩緩淌下,伸長了手指向斜前方。「因爲,他一直都跟着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