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時候會說日文──」彤大姐瞠目結舌的指着自己,「我剛說日文嗎?對耶,我聽得懂她說什麼!」
我打了個哆嗦,雨再這樣下下去,我會冷死。
「進樹海的人就會講日文啊?」彤大姐回身往我們走來,「早知道我日文檢定考就在這裡考了!」
話絕對不是這樣說的……彤大姐!
地面開始泛起霧來,只剩我們三個還留在原地,有別於已經逃到不知何處的那羣學生,我們明確的知道怎麼回去步道。
但是,我們偏偏是最不需要回去的人。
我們三人對望一眼後,什麼也沒說,跟着往樹海深處走去。
大雨在半個小時後停止,氣溫迅速下探,我們身處在深夜當中,若不是準備齊全,只怕我們會凍死!
樹木全溼透了,沒有能拿來升火的工具,我們只好啓用暖暖包,彤大姐更厲害,胸前掛了個暖爐,輪流給我們掛。
大家都知道這情況不尋常,外頭勢必是豔陽高照,只有進了樹海的我們纔會遇到這種異象,附近晃盪的幽魂愈來愈多,而且這塊土地還帶有可怕的殺氣,正隨着白霧飄渺。
指南針擱在手掌心上,完全沒有用,手機也沒有訊號,環顧四周再多次,觸目所及永遠是高聳入雲的樹木,永遠沒有東南西北;我們深切的感受到樹海里迷途的人擁有怎麼樣的恐懼,剛剛那個女人怕是活活餓死的。
只是樹海雖大,但我們卻很巧的又遇見了慌亂的一羣學生,他們聚在一起的手電筒燈光映人,米粒大老遠就發現了!只是很遺憾的,渡邊先生不見了,沒追上他們。
「還覺得探險很好玩嗎?」事到如今,米粒依然沒有一句好聽話。
學生們白着臉色,大家都失去了昨夜那種興致勃勃的模樣。
「你幹嘛啦!都已經夠慘了還削他們!」彤大姐不平的爲學生們說話,「人不輕狂枉少年你沒聽過喔!」
「是啊,那就走出去再繼續輕狂吧!」米粒回馬再一槍。
彤大姐不知道,米粒說過有同學因此在他面前身亡,那一定是他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纔會在他心裡刻下那樣深刻的傷痕。
班代、阿木跟火車僵直着身子蹲在地上,卿卿跟甄甄兩姊妹靠在一起,甄甄不停地顫抖,嘴裡念着經文與佛號。
「妳不要再念了!」卿卿歇斯底里的把她推開,「吵死人了!在我耳邊嗡嗡叫着!」
「要念啊……不念不行啊!」甄甄縮着身子,話都說不全一句。「這裡是地獄!是地獄啊!」
她的聲音破碎着像斷線的珠子,不支的蹲在地上,埋首膝間就開始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念着佛號。
地獄嗎?我幽幽的望着黑暗中的投射而來的視線,說不定真的是。
「妳不要講那些!我們已經很害怕了!」下一個情緒崩潰的是班代,「我們出不去了對不對!大家要死在這裡了!」
「你才死在這裡咧!我們一定可以找到出口的,幹嘛還沒找就這麼悲觀!」火車也跟着吼叫,「甄甄!妳閉嘴!不要再念了!」
他們當中,唯一最冷靜的就是阿木了,他蹲在地上,手裡拿着數字相機,還很悠閒的在看照片。
「渡……」他下意識的想叫喚,卻忘記大家走散了,「唉,這是什麼呢?」
「拍到什麼了嗎?」
「嗯!」阿木站了起來,往我們這兒走,「剛剛班代被地上的石塊拌倒,我去扶他時,發現那不是石塊,順手拍了下來。」
米粒接過相機,瞧他瞬間的臉色我就知道不對勁,他若有所指的瞟了我一眼,才把相機遞給我。
在陰雨拍的照片非常不清楚,但是阿木用了強力閃光燈,把那小石塊上頭的紋路拍得清清楚楚。
是小石碑。
上頭有個圖案,跟我在海底撿到那把金梳上的家徽,一模一樣。
我當然查過,那正是武田家的家徽,連這樹海里也能見到刻有家徽的石碑嗎?
「原本就立在那裡嗎?」米粒忽然看到了什麼似的,放大仔細端詳。
「應該是吧?我不清楚,天色很暗,我扶班代起來時就那樣了。」
「怎麼了嗎?」誰叫米粒的臉色一點都不好。
「我覺得那像是個封印。」米粒把相機再次遞給我看,指着照片裡的石碑。「用武田家來鎮壓。」
那是個很小的石碑,打樁在土裡,緊連着一棵大樹邊,我瞭解米粒爲什麼認爲它是個封印,因爲它的四周,有着類似日本神社的繩子!只是它們被埋在底上,可能是因爲班代絆到了才得以出土!
而那石碑確確實實的移動了。
「武田家徽的封印,在鎮壓着什麼嗎?」冷汗不自覺地自我背後滑下,我想到非常惡劣的狀況。
遠遠地,傳來隆隆的鼓聲。
咚咚咚咚咚,聲聲震撼心田、氣勢萬鈞的戰鼓聲,在這陰沉溼冷的樹海間轟然而出,猝然而驚!
「聽!」彤大姐循着聲音的方向說,「是鼓聲。」
「爲什麼樹海里會有鼓聲?!」火車慌亂的東張西望,「這裡有人住嗎?」
聽那鼓聲由遠而近,激昂而急切,大家僵在原地之際,又聽見了若有似無的馬蹄聲。
天哪!我摀住嘴巴,渾身不住的顫抖!
是敵方!武田用家徽來鎮壓敵軍的死靈,戰鼓配上馬蹄,我們面對的是一隻死靈的軍隊!
他們不知死爲何物,只知道戰爭與鮮血,燒殺擄掠,爲的是將山梨踏爲平地、用山梨人民的鮮血灌溉這片土地、以祝融燒燬壯麗的城池,將木花開耶姬的頭插在長矛上──喝!
陌生的影像從我的腦中一閃而逝,是插在長矛上的頭!
我爲什麼會想到木花開耶姬的事?沒有事實根據,我不能妄下論斷,但是在夢裡,他們的確是喊我:耶姬公主!
「快逃!」米粒抓過我的手,直直往前衝,「要活命的就快點跑!」
所有人開始跟着拔腿狂奔!我們聽見了蹄聲在溼泥地踩濺水花的聲響,牠們正奔馳着,即使已過百年殊不自知,仍舊是匹踞傲且日行千里的戰馬!
「那是什麼!」班代飛奔到米粒身邊大吼。
「死靈的軍隊!每個都是驍勇善戰、殺人不眨眼的士兵!」米粒回吼着,「看過神鬼傳奇吧?」
「看過!」
「現在你就在其中!」米粒幾乎是撐着我的腋下在狂奔的。
我沒空回頭,但是現在跑在我們面前的只有男人們,女生呢?卿卿跟甄甄,還有彤大姐呢?
叫囂聲傳了過來,那是戰場上的怒吼,和着戰鼓跟馬蹄,組成名爲死亡的樂章;而我聽過這段曲,令人膽顫心驚的鼓聲、野獸般的嗜血前的低吼,刀刃互擊的鏗鏘,我全部都記得。
我一樣在奔跑,在密林中慌亂狼狽的逃命,身邊一樣有一大堆人,生死總在轉瞬間……。
回眸,我看見了千軍萬馬,朝着我們而來。
傲然的駿馬已經腐爛見骨,牠們從鼻孔裡呼出惡臭,馬蹄鐵至死仍舊圈緊牠的腳,牠們跑得比生前還要迅速;戰士們身着戰國時代的盔甲,不是腐屍就是枯骨,但是牠們依然勇者無懼,高舉着手中的利刃,意圖砍下我們這羣該獵殺的動物。
不該是這樣的!我還沒有找到我的情緒──這種情況下,我怎麼會知道什麼是喜樂啊!
雙腿難敵四腳,雖然命在旦夕的潛力無窮,但是火車還是硬生生的絆到了腳,整個人撲倒在地!
「等我──」他歇斯底里的吶喊着。
班代首先緩下腳步,回頭看向聲音的方向,火車撐起身子時,戰馬眼看着就已經來到他身後了。
「跑!快跑!」阿木不顧一切的吼着,大家並沒有停下腳步。
但是,米粒卻停了下來,他緊摟着我退到了一邊,冷冷的望着充斥在林間的戰隊。
火車踉踉蹌蹌的站起身,邁開腳步拚命的跑,騎在馬上的戰士高舉着手上的大刀,沒有眼珠的他看似盯着火車的背影,揮刀而下。
不該有形體的刀子利落地自火車上臂處橫劃而過,下一秒我們就看見了飛濺而出的鮮血。
火車還在跑。
他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張大了嘴長嘯着,然後他的身體開始輕微滑動,手臂以上的整塊軀體咕溜的滑上了地,緊接着雙腳一跪,火車也倒臥在地。
馬蹄立即踩過他的遺骸,火車瞬間就淹沒在戰馬之中。
班代跟阿木全因驚嚇過度而忘了喊叫,他們呆望着涌來的軍隊,而我腦袋僅有一片空白。
而我身邊的米粒卻忽然口中唸唸有詞,撒手一扔,接着從他手裡滾出了一堆東西。
誰也看不清是什麼,但是濃霧倏地大起,馬嘶連連,大家都能聽見有人拉緊疆繩,馬蹄奔跑聲停了下來。
聲音漸漸消散,連同那片莫名大霧一般,最後我們眼前什麼都沒有,只有那陰鬱林立的樹木,還有不遠處倒臥在血泊中的屍首。
火車已然沒有全屍,雖然身體被一分爲二,但馬蹄踩踏過後業已面目全非成一灘泥似的屍體;死靈的刀可以傷害我們,他們的馬蹄能夠踐踏我們,而我們能做些什麼?
「剛剛那是什麼?」我問米粒。
「結界的一種,能掩飾我們的蹤跡。」他開始檢視我全身上下有沒有傷,「我出發前去找我朋友,他給了我一些有用的東西。」
「臺灣的護身也能在日本用啊……?」
「他給我的是日本的護身。」米粒像是確定我平安無事般,鬆了口氣。
我突然很感謝米粒的用心以及他的朋友,若沒有那結界,我們現在只怕個個身首異處了。
「火車……火車!」男孩們像是現在纔回神,痛苦的嘶吼着,「爲什麼會這樣!怎麼會!」
「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冒險嗎?」米粒望向哭泣中的男孩,「我以爲你們早知道了。」
班代跟阿木噙着淚水,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瞪着米粒,彷佛是種無聲的抗議,他們的朋友都已慘死,他怎能再說那種話!
但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從昨天開始米粒就已經警告過他們,是他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的。
「去幫他收屍吧,不該讓他曝屍荒野。」米粒接着催促着班代,「你們自己策劃的探險,應該早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兩個男孩瑟縮發抖,僵在原地瞪着那具被踩爛的屍體瞧。
而隱隱約約的,從不遠處的霧裡走來人影,有人踩過枯枝,有人踏進水窪,這讓我們下意識的往後退卻數步。
直到彤大姐帶着卿卿姊妹現身時,我開始有一種喜極而泣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