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如果我沒有感覺的話,就不會因爲板垣大人的歸來而欣喜若狂、不會因爲面對這樣殘忍的事實而心碎了!
腳下的溪石突然沒了,我腳一滑,直接沉進了溪底。
好冰……好難受……我緊閉上雙眼,卻放棄掙扎。
我要死在這裡、我寧願自盡,我……忽地一雙手抓住了我的後頸衣領,直接把我拉出了水面!
我神智已然迷惘,聽着由遠而近的叫喚聲,忽然間吸到了空氣,吐出了一堆水!
婆婆的臉就映在我面前,帶着擔憂與忿忿。
「妳怎麼能這麼自私呢?」她氣急敗壞的吼着。「妳不能現在死啊!」
「橫豎都是一死,有差這一刻嗎?」我歇斯底里的喊着,心裡痛得無法承受!爲什麼連死都要有人阻止我!
「有。妳必須是被敵人活捉,公開的斬首啊!」板垣大人就蹲在婆婆身邊,他的衣裳是溼的,是他救我起來的,「妳生來就是爲了這一刻而犧牲的!」
「我爲什麼非得犧牲自己?爲什麼是我!」
「這是妳的宿命。」婆婆幽幽說着,撫着我的臉龐,「如果有下輩子,請爲自己而活。」
爲自己……我現在就想爲自己而活!
虹子急急忙忙將毯子裹到我身上,我可以瞧見大家都爲此鬆了口氣,替身若是意外身亡,對他們、對父親及母親大人都會是一種困擾吧?
我吃力的想要站起,板垣大人卻一把橫抱起我。
我推拒,但無濟於事。
這是我第一次離板垣大人這麼的近,第一次被他抱着、第一次偎在他懷裡,但是卻是以一個囚犯的身份,我的淚水再次不聽使喚的滾落。
悲傷會讓我發瘋,我好想停止這種撕裂我心口的痛楚!
回到大樹下,婆婆她們爲我更衣,這一次的守衛更加嚴謹,我沒有機會再逃脫;不經意對上小夏的眼神,她冰冷的瞪着我,彷佛在說:拜託不要給大家添麻煩。
大概是自殺未果,我那夜睡得很沉。
天未明我們就動身了,持續的往東方而去,而戰鼓聲卻愈來愈近,敵軍似乎連夜趕路似的,大家在這片樹林裡逃亡與追趕。
終於在第三天晚上,板垣大人接到了飛鴿傳書。
「神女公主安全了!」他鬆一口氣般說道。
在我耳裡聽來,是說:妳的死期到了。
他燒掉信件時,終於擡首看着我,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朝我望來,接下來便是我該盡「責任」的時候了。
「必須讓敵軍停止追趕。」板垣大人用毫無情感的口吻說道,「我們要前去主公那兒會合,而妳必須引開敵軍的注意。」
「我也要一同前往!」小夏急急忙忙的衝到板垣大人面前跪下,「請讓我跟你們走!」
「不,小夏,妳還有未竟的責任。」板垣大人竟拿了把刀子交付在小夏手中,「押着公主送給敵軍,然後趁機逃回來──屆時,妳還是神女的貼身侍女!」
「真的嗎?」小夏原本黯淡的雙眸亮了起來。
原來誰是神女她根本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那個名稱。
「你不怕我把真相抖出來嗎?」我冷冷的說着,恐懼似乎再也不能侵蝕我了。
「有小夏在,這不會是問題。」板垣大人看向婆婆她們,「妳們……也跟着神女走吧!」
「咦?爲什麼?」我訝異的望向婆婆,「她們不能跟着你們走嗎?」
「神女身邊不可能只有一個小夏,這不合理。」板垣大人擰着眉搖頭,「必須讓小夏引敵人找到妳,妳身邊一定要有婢女!」
「不!」我緊握雙拳,「難道我一個人的犧牲還不夠嗎?爲什麼要扯到其他人!」
「耶姬……公主。」婆婆溫和的說着,「婆婆沒關係的,婆婆早就做好準備的。」
早就做好準備?爲什麼人要爲莫須有的死亡做好準備?
我拎着汪汪淚眼,深吸了一口氣,堅定的對着板垣大人,「留下婆婆,讓虹子走。」
虹子蒼白的臉色告訴我,她在害怕,就算她有心理準備,開始因恐懼而抖着身子;虹子才十八歲,沒有理由爲了一個假神女犧牲生命。
板垣大人沉吟了一會兒,點了頭,所以我身邊最後只剩下小夏與婆婆。
將士們開始往西邊移動,而板垣大人要陪同我到適合的地點,再引敵軍前往。
冰冷的刀子忽地架在我頸子上,小夏猙獰的臉色湊了過來,使勁推了我一把,「走吧,假貨!」
我開始移動步伐,每動一步,我就往死裡走,再走一步,我心上的裂痕就愈來愈深。
我十八年來自以爲擁有的一切全是假象,我連自己的真名都不知道。
我是個代替品,一個工具似的人,我的身份、地位、侍女跟愛人,通通都是一場戲。
爲什麼……要待我如此?
「就到這兒了。」
身後傳來板垣大人的聲音,接下去的路,就只剩下我婆婆跟小夏了。
「小夏,就拜託妳了。」
「是!爲了真正的神女大人,小夏一定肝腦塗地!」她的語調愉悅,就像以前對我說話那樣。
我被她架着,推着身子繼續死亡的路程。
「耶姬公主。」
板垣大人的聲音自遠遠的後方傳來,我停住。
「我是愛妳的。」
這句話瞬間被風聲吹散,被長草的沙沙聲掩蓋,因他回身奔跑的聲音而消失……但是,一字一句,還是釘進了我心裡。
他是愛我的……他對我不是戲嗎?我心痛不止的哭泣,爲什麼事到臨頭要跟我說那句話,這樣我連恨……都恨不完全吶!
「妳不要自以爲是了,像妳這種人,板垣大人怎麼可能會看上妳!」小夏冷冷地在一旁嘲諷着,「他跟我不一樣,他可是一開始就知道妳是假貨的人!」
是啊,板垣大人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真的公主。
可是他還是愛我嗎?那是同情還是真實?我已經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了。
我們到了某棵樹邊,小夏不客氣的一腳踹我坐下,警告婆婆看好我,旋即帶着刀子,往戰鼓的方向奔去。
不一會兒,火光沖天,吆喝聲與戰鼓聲就在眼前,林間出現刺眼的火光,小夏朝我這兒狂奔而至!
在敵軍出現之前,小夏的刀刃在我頸子上劃出一道血痕,她不客氣的拽着我,直直前往敵軍的面前。
「我──木花開耶姬的貼身侍女!」她拉開嗓門高聲喊着,「爲各位獻上神女!」
咚咚咚咚……戰鼓聲激烈的敲打着,營火沖天,數以千計的敵軍們拎着飢渴的眼神,期盼着鮮血。
我雙手被縛,跪在地上,眼前架了兩根交叉的竹子,我的頭即將架在那上頭,方便頭身分離。
我看得見填充在這些戰士身邊的鬼魂們,他們都是被殺死的人民,緊緊纏着殺害他們的人,怨念無法消散;尤有甚者,我看見一個驍勇的將軍,身後的怨靈已似一座龐大的山丘。
但是,他們難敵殺氣啊!這些軍士們的騰騰殺氣,就足以驚駭能力不足的小鬼魂們。
往一旁望去,地上躺着小夏的身體,只有身體。
她的頭被高高掛起,吊在軍營門口,這是對叛徒的懲罰,我早就知道,小夏不可能回去……板垣大人知道,志乃也知道,沒有人能入敵營還能全身而退。
婆婆佝僂虛弱地跪在一旁,她年事已高,敵軍也沒將她五花大綁,只是縛着雙手綁在一旁的木樁上頭,他們的目光只放在我身上,這個冒牌的木花開耶姬身上。
我的淚水不知何時停了,淚早已流乾,而我的心開始崩落,自裂縫處分開,碎成一塊一塊,再也拚湊不完整。
「神女──在我們手上!」敵方興奮的吆喝,「如果她真的是神女,就死不了,對吧!」
「對!」野獸們像是對血有強烈的渴望,瘋狂的響應着,戰爭可以把任何人變成野獸。
劊子手來了,他磨刀的聲音再也嚇不倒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事足以驚動我了。
「妳有什麼遺願嗎?」他低聲說着,像是對我最後的尊重。
「如果……有下一世。」我喃喃的開了口,「我不要有喜怒哀樂,要免於恐懼……我不想再有感覺了!」
不會爲了板垣大人的到訪而雀躍高興,不會爲了他的歸返而欣喜若狂,也不會爲了背叛而悲傷、再也不會因爲不平的人生而氣忿,而當自己確定往死裡走時,也不會再有畏懼。
乾脆,連愛也不要有好了……可是,我的心剩下最後一塊停泊在原地,那裡面刻着板垣大人最後一句話,他說他是愛着我的;這份感覺我不想要捨棄,極悲之中的些許愉悅,或許顯得我更加的悲哀,但是我卻想要保留下來。
反正我失去了喜悅,愛不愛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啥?」劊子手聽不見我的喃喃自語。
「殺!殺殺!」震撼人心的重重叫喊聲傳來,我永遠無法理解,看見一個人被結束生命,是如此值得喜悅的事嗎?
我笑了起來,真有趣,我竟然到這時還笑得出來。
我的頭,被按壓在那交叉的竹子上頭。
「神女公主,這不是針對妳。」敵方的將領站在不遠處的前方,我無法看到他的臉。「怪就怪妳是木花開耶姬吧!」
不,該怪我自以爲是的一生。
「我──」我閉上雙眼,用盡氣力說出最後一句話,「詛咒所有進入這片樹林的人,將永遠無法走出去!」
剎──
其實不會痛,我只是有點昏昏欲睡。
我想,婆婆在我人頭落地之後,應該會選擇咬舌自盡。
『不要有情緒,是妳的願望嗎?』隱隱約約的,傳來熟悉的聲音。『好,我一定達成妳的希望。』
啊……是志乃的聲音。
『這輩子我欠妳的,下輩子我一定會還……。』
下輩子?如果有下輩子……我的魂魄飄揚在空中,瞬間急遽的墜落,我嚇得緊閉雙眼,連尖叫都來不及!
「安!」
大手箝握住我的臂膀,我似驚嚇般的瞪大雙眼。
「妳有沒有受傷?」米粒驚恐的臉映在我眼簾,「安?」
彤大姐皺起眉,在我面前彈指,「恍神嗎?妳有摔到頭嗎?」
我緩緩閉上雙眼,啊,對了,我叫安蔚寧。
也是耶姬公主──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