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的屍體是彤大姐收的。
她們從原本的方向走來,很快地就看見被踩扁的火車,女孩子當然是失聲尖叫,甄甄還因此嚇暈過去。
她們三個全身而退,虧得彤大姐能想出「爬到樹上」這個法子,因爲她認定女生一定跑得比較慢,乾脆就待在原地不動,何必跑給對方追?
卿卿姊妹照做無誤,手腳再笨,腎上腺素還是讓她們全爬上了樹,而那死靈的人馬眼裡只瞧得見竄逃的我們,根本忽略了她們的存在。
我們手邊沒有工具,彤大姐只能把火車拖到一些盤根錯節的樹下,那兒有個凹洞,所以她拾撿了一堆葉子蓋在他身上。
他的同學只有站在一旁啜泣而已,我突然覺得這樣很悲哀,客死異鄉,身邊的同學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收屍,送他最後一程;米粒說得一點也沒錯,這是他們策劃的,即使聽過警告也不以爲意,就該預料到所有可能發生的事。
就算難敵天命,至少也爲死者收屍,但他們卻不敢。
「真慘,頭都被踩扁了。」彤大姐拍拍雙手的灰塵,認真的朝屍首拜了拜,「一路好走。」
「妳真的很多事。」米粒不耐的瞅着她,她這外人去收什麼屍。
「啊,不然咧?放那羣俗仔去嗎?他們一定會讓火車晾在那裡的啦!還敢說我有朋友我最強!」彤大姐重重嘆了一口氣,「你昨天在晚餐時發脾氣警告,就是因爲可能會這樣對吧?」
「嗯!」米粒別過了頭,「但至少我會送朋友最後一程。」
「我們不敢啊!」暴吼聲倏地從班代口裡衝出,「你幹嘛口口聲聲都在嘲諷我們,我們就是不敢碰屍體、我們──」
「不敢?你們當初要來冒險時膽量不是很大嗎?不是信誓旦旦說那都是自殺生還者的幻覺嗎?那些勇氣到哪裡去了!」米粒義正辭嚴的回吼着,「現在連幫朋友收屍的勇氣都沒有,接下來就沒有勇氣伸出援手、沒有勇氣救人、既然要做,就要承擔到底!」
我拉過了米粒,希望他平息怒意,這些學生若是懂,當初就不會這麼莽撞的想挑戰樹海;他們要是能面對該承擔的責任,就不會眼睜睜看着彤大姐一個女人爲他們的同學收屍了。
米粒說對了一個關鍵,這羣學生連收屍的勇氣都沒有,接下來如果一起行動,恐怕會被他們的自私所拖累。
連彤大姐都走過來,拍拍米粒,低聲說了:別跟他們計較。
「我們分開吧。」我對米粒低語,「我不想跟他們一起行動,一來會礙事,二來我擔心會連累他們。」
「我本來就不想跟他們一起走。」米粒嫌惡的說着,立即回首,「大家好自爲之吧,我們要先走了。」
果然餘音未落,學生們驚跳而起,卿卿第一個衝過來,勾住彤大姐的手!「爲什麼!爲什麼要分開走,你們要去哪裡!」
「大家爲什麼不一起走,纔有個照應啊!」甄甄哭哭啼啼的說着。
「照應?像火車那樣喔!」彤大姐挑了挑眉,「我看還是不要比較好,不知道最後是誰照應誰!」
卿卿聽了臉色蒼白,雖然尷尬,卻還是緊勾着彤大姐的手不放。
「我們的目的不是走出樹海,跟着我們不會有生路的。」我出了聲,將卿卿的手拉開,「我是來找東西的,我們只會往樹海的深處去。」
咦?甄甄怔然的望着我們,一臉不可思議。
於是我們跟學生們道別,彷佛知道該往哪裡去,我沒有猶豫的走向該去的地方;只是那羣學生很固執,他們相距了十公尺遠,卻還是緊跟着我們。
連我都不知道要去哪裡了,他們跟着我們有什麼用呢?
天色完全沒有轉亮,依然是陰暗無比,我們還在能見範圍內,必要時纔拿出手電筒照明;一路上求救聲自四面八方而來,腐臭味也隨處即是。
不知走了多久,我們甚至不確定是否有走回原來的地方,因爲每一處都生得一樣,連我都有點頭暈目眩。
「咦?」後頭的學生髮出聲音,我們還是忍不住回頭探視。
似乎是卿卿發現了什麼東西,她走了兩步,彎身拾起。
「不要亂撿東西。」我趕緊出聲,但已經來不及。
卿卿手上拿着一本像書的東西,我跟彤大姐走了過去,米粒是完全不想再接近那羣學生的模樣,我想這些事喚起他朋友死亡的記憶。
那是一本已經髒污不堪的書,正是當年紅極一時的「完全」。
『嗚……。』就在旁邊,有人低泣着。
「寫這本書跟出這本書的都會下地獄吧?」彤大姐拿過來翻着,「教人家自殺能算功德一件嗎?」
「他們只想要賺錢而已吧?」阿木搖了搖頭,「我看過那本書,上面也有提到樹海這個地點,似乎來這裡自殺是多唯美的事,綠樹環抱、蟲蜩鳥鳴。」
甄甄往裡再走一步,又看見一本書,關於西方極樂世界。真是有矛盾的,又要自殺,又想去極樂世界?
『嗚嗚……』那哭泣聲愈來愈大。
我不安的回首瞥了米粒一眼,他瞬間領會,疾步走了過來。
「腐臭味,這附近有屍體。」他拿着手電筒,小心翼翼的往裡頭走,「出聲!」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了。』女孩的聲音終於傳了出來。『對不起、對不起!』
米粒往前走,這兒的樹木非常濃密,還長着青苔,昏暗的天色讓我們必須特別注意腳下盤根錯節的樹根;我們一路踩過了書本、被撕裂的紙張,然後來到一處特別的場所。
只是幾步路就呈現不同的景象,前頭只有直立的樹木與泥地,這兒的樹木相隔較遠,中有岩石錯落,綠苔披上了石子,也裹上了裸露而出的樹根,形成一片像廣場般的地方。
當然,這個廣場是由交纏的樹根構成的,中有大石與疏樹,可是卻讓人覺得跟外面截然不同。
在數步之遙的大樹下,很明顯的坐着一具屍體。
我們走了過去,看見的是樹上有個深刻的刮痕,一道又一道的痕跡刻在上頭,甄甄顫抖着伸上前觸摸,剛好是五根指頭的爪痕。
屍體掩面痛哭,她瘦骨嶙峋,看起來像是餓死的。
『我走不出去啊!』她擡頭看着我們,看上去很年輕,而且是剛死沒多久的新鮮屍體。『我好害怕、好孤單……幫幫我!幫幫我!』
我望着樹下的爪痕,大概是被自然環抱時感受到強烈的不安與孤寂,再後悔卻又離不開樹海所造成的情緒崩潰吧。
地上散亂着她的遺書,有好多被揉爛的紙團,而最明顯的一張壓在她的皮包下,狂亂的字跡代表着她臨死前的心情。
密密麻麻的:我不想死!
來樹海自殺的人,究竟是自殺而亡?活活餓死?還是發狂似的找尋出口,一次又一次被絕望淹沒,最後被恐懼所侵蝕到自我了斷的呢?不管哪一種,這裡的確如甄甄所說,是人間地獄。
「進來了纔不想死嗎?」彤大姐眼裡看到的只有屍體,她聽不見屍體在說話。
『幫幫我!拜託妳!』少女含着淚對着我說,『妳能幫我的!』
「我不能。」我何德何能。
卿卿他們稍稍走了過來,刺鼻的味道逼得他們掩住口鼻,阿木跟班代兩個男生不時的環顧四周,像是在把守什麼。
『騙人!妳明明就可以!』少女的靈魂忽的從體內跳出,『讓她帶我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什麼?我尚且來不及反應,靈體就直直衝向卿卿!
「哇呀!」甄甄比誰都敏銳,看得清死靈,一把推開了卿卿,讓死靈撲了個空!
然後,戰鼓聲又傳來了!
聽見那聲音所有人都涼了一半,那聲音是如此的近,爲什麼死靈的軍隊總是圍繞在我們左右呢!
「又來了!」班代焦急的嚷了出來,「爲什麼要追殺我們!」
「他們不是追殺,只怕以爲還在戰爭,我們是……敵方吧!」米粒也擰起眉心,區區數人,何以面對龐大的軍隊?
聽着戰鼓聲由遠而近,少女的靈魂卻未善罷罷休,她拖住甄甄的雙腳,試圖想進入她的身子裡。
「咦?」彤大姐忽然眨了眨眼,指向甄甄,「有隻鬼在抓她耶!」
米粒也一愣,「我們又進入死靈的空間,彤大姐看得見了。」
「快點跑!」阿木跟班代立刻架起甄甄,拚命的向前飛奔,而少女鬼就巴着甄甄的腳,一塊兒地上往前拖行。
馬蹄聲出現了,我們跳過一個個突起的樹根,然而學生的速度愈來愈慢,因爲少女的鬼魂拖累了甄甄。
再這樣下去,他們三個都會被追上的。
我一咬脣,鬆開了米粒的手,愚蠢的往回跑去,試圖要把少女的鬼魂給驅離。
『來不及的!來不及的!』她邪佞的長笑起來,『大家都要死在這個樹海里!這個樹海里──』
「閉嘴!」我身上有什麼!啊!我趕緊從口袋裡翻找出那把金梳,我從剛剛至今,都還沒有使用過!
當初它能在巴東海灘超渡海魂,那現在應該有點用處吧?
說到用處,炎亭是睡死了嗎?
梳子才一翻出,那少女鬼魂立刻鬆開雙手,驚慌失措的連連後退,用一種既畏懼又尊重的眼神瞪着那把梳子。
『妳……』她倏而瞪地飛起,靈體飄浮在半空中高喊,『耶姬公主在這裡!木花開耶姬在這裡!』
咦?我聽見死靈軍隊的大吼聲,加快的馬蹄聲,還有米粒的叫喊。
「快走!」他拉起我,阿木拉起甄甄,大家只能沒命的跑!
木花開耶姬在這裡?我緊握着金梳,那個少女在說我嗎?
「炎亭!炎亭你醒了沒!」我大聲喊着,但是揹包裡毫無動靜!
『木花開耶姬在哪?斬下她的首級──!』死靈將士的聲音清楚的自空中傳來,我打從心底發出恐懼!
「妳真的是木花開耶姬啊?」彤大姐跑在我旁邊,還有時間話家常!
「我可以否認嗎?」現在後頭的死靈大軍,要砍的是木花開耶姬的首級耶!
我們盲目的跑着,難道我待在這裡,就得一直被莫名的敵軍追殺嗎?我的喜樂在哪裡?我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就必須一直逃命、一直──
『公主──』
咦?我聽見有人在我腦子裡說話。
『停下!耶姬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