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圖卡的表白
陽光一直照耀。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
炎熱的風從露臺外吹拂進來。吹開了層層華麗的紗簾,吹動了垂掛在半空中的絲絲珠鏈。站在露臺外,可以看到壯闊的金色飛鷹浮雕,以及內面的一切擺設。而在轉身的方向,可以看見整個綠意盎然的底比斯全景。連碧綠的尼羅河那淺淡的水紋皆可清楚看見。河上有着一批批來自不同方向的船幫,船員在忙碌地搬運着種種大箱。
穿透過一層又一層的薄紗,便會被寬廣的空間深深吸引。陽光照耀在有絲絲涼意的青花石地板上,與其深淺紋理的圖案組合成丁丁點點的金色光斑。
一個男人正在寬大華麗的牀上靜靜酣睡。牀沿周邊的輕紗時不時飛舞着,遮掩着他驚爲天人的俊美容貌。濃密墨黑的長睫隨着微風輕輕抖動着,像是在做着一個甜美而安詳的夢。
屏息的瞬間,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明晰的近乎透明的金色眼瞳發出了銳利的視線。像一隻初醒的雄鷹,抑或是猛虎,無論在何時都不能放鬆那警惕敏銳的天性。他的神情慵懶,卻又顯得高貴。他的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卻又讓人感到莫名的內心發寒。
“陛下。”門外響起了恭謹的叫喚。此時他已經站在露臺之外。他應了一聲,遠處的殿門便靜靜打開了。
克魯看着陛下那依然挺傲的身軀,發自內心地感嘆了一聲。這麼多年過去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在逐步地衰老。而他曾經的戰友,現在的法老陛下卻仍然是那樣不減當年風範。或許他真的註定是拉神的兒子,埃及的新王。
小小地感嘆過後,他虛咳了幾聲,一字一句道:“赫梯那邊的內應有情報過來了。陛下請過目。”
拉美西斯接過小巧的黏土板,細細端詳了一下。凡是他安置的內應,都會有秘製的印章。檢視過後,他敲碎了表面一層無用的圖文,接着裡面則暗藏着一小捆紙莎草紙。
他打開,很快地過目了一番。突然間,他的眉頭一反常態地挑了起來。
“……陛下?”克魯“不小心”地看到了拉美西斯異常的神情,提心吊膽地喚着。然而在下一刻,拉美西斯把那張莎草紙無情地捏成了幾片碎紙。紙上的墨跡完全變模糊了,他隨手一扔,紙屑飛到了高空之下。
“忘記今天的事情。赫梯的內應從未送來過情報。”他低吟了一句。克魯如夢初醒地連連應着,正準備退出寢宮內殿時,他聽到法老又問了一句:“希伯來人那邊怎麼樣?”
“啊!”克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圖卡大人好幾天都沒有傳來過消息了。這真是奇怪!臣曾派過人馬去那邊查看,可是他們回來稟報說沒有看到圖卡大人。”
拉美西斯的眉頭微微靠攏。此時,在遠方的沙漠忽然颳起了一小陣沙塵暴。他眯着眼睛瞰望那端,“他們的營地,離卡納克沙漠有多遠?”
“回陛下,他們的營地其實就駐紮在卡納克沙漠的邊地內,一出營便可以看到沙漠了。”
沉淪在海底的黑暗。
沒有船。沒有光。
只有自己帶着痛覺的呼吸。
忽然,一縷熾熱侵入自己冰冷的身軀。
她覺得難受。卻無法睜開眼睛,無法扯開嗓子大叫。全身好像被無數蟲子噬咬般那樣痛苦。
她拼命地扭動着軀體,翻轉過去,卻看到了一具殘破乾枯的屍體。那發黑的頭顱骨只有稀稀疏疏的幾縷枯發,兩個眼眶黑乎乎的什麼也沒有。她卻覺得那好像正在無形地注視着自己。
她想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好像被灌入了無數的沙子那般生疼。
用盡所有的意識把頭向另一方轉去。她卻看到了大相徑庭的場景。無數衣着華貴的人民正醉生夢死地享受着奢華的生活,口飲美酒,手擁美女。他們肆意地大笑着,腳下卻踩着無數奴隸的枯骨。
“你看。”忽然,身後傳來了嘶啞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入了她的耳中。那具骷髏正咧開着口說話,“那是沒有靈魂的人。”
下一刻,那無數人之中的其一向自己展開了迷醉的笑容:“把你的靈魂交給他,你的任何願望都能實現。”
他是誰?笛非只能憑着意識思考着。
“他便是神……哈哈哈哈哈……他是無所不能的神……”那人瘋狂地大笑着,又立刻傾身浸入了冠冕堂皇的人海中。
這裡是哪裡?
“亡者之殿……”身後再一次傳來了聲音。笛非把頭轉回去,那具骷髏卻忽然消失不見了,只有一片無盡的黑色虛空。她迷茫地睜着眼睛。
她……死了?
四面八方,都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獸吼聲。仔細聽,好像是尖銳的狼嚎聲。另一方的人們全部都驚慌地跪下了身體,匍匐在地上,虔誠地叫喊着:“我們的主……”
她只感覺自己全身都被禁錮在一個墓地裡。她驚恐地喘息着。那些恐怖的氣息正在慢慢圍攏自己,好像要把自己活生生的撕裂。
不!她沒有死。她還有痛覺。她還能聽到自己的呼吸。
直到一股奇異卻沉重無比的聲音一字一句地灌入她的意識裡。
“對我說,把靈魂交給我。永遠效忠於我。作爲我的奴隸。我便能讓你看見他。”
你是誰!她的內心泛起了本能的抗拒。她拼命拒絕着那些話語的侵入。
“我是能夠讓你得到永生的神。把靈魂奉獻到我的手上,我能讓你的一切願望實現。讓你永遠有着常人無法觸碰的光輝,甚至能讓你擁有神的力量,控制人們的生死。”
眼前倏然間出現了一幅景象,成堆成堆的骷髏在荒野中流落無所。那聲音有着深深的嘲諷:“那便是不效忠於我的下場……註定了永遠是被人踩在腳下的奴隸……”
接着,一切幻象全部消失。只餘留下了一個人的身影。他向自己伸出寬厚的手,嘴裡發出了低啞深沉的嗓音。
“非。與我一起……永遠待在這裡……”
願意嗎?
願意嗎?
哪怕是隻生活在滿地的枯骨之中。哪怕永遠不能看見光明。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不再會感到孤獨。
身體的一切束縛忽然間全部消失了。她被賦予了抉擇的力量。周身的黑暗一下子光亮起來,直到金碧輝煌的宮殿映入她的眼簾。她鮮活的身體被人緊緊抱在懷裡。隨意俯瞰便能看到遍地的房屋市區。在他們的身後則是泛着闇昧火光的層層紗簾,輕輕拂過他們相擁的身軀。
他們站在王宮最豪華的高臺上,站在法老寢宮的露臺邊。尼羅河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了一層像鏡面般光滑的銀色,猶如她滑膩的髮絲。遊船靜靜地浮在水面上。沒有一絲一毫聲響。誰都不願意打破這樣靜謐美好的夜晚。
我能給你一切。只要你的靈魂。
忽然間,一切一切的夢全部消失了。恢弘的王宮頓時化爲了無盡的灰燼。尼羅河變成了流淌着碎屍骸骨和鮮血的骯髒水流。腳下的集市房屋全部變成了殘垣斷壁。她頓時感到無助,緊緊地摟住了身邊的人。可是————
什麼都沒有了。她的愛,她的夢,她的生命,全部在這一時刻泯滅了。她痛苦地大叫,拼命尋找着那消逝的身影。她撕心裂肺地呼喚着他的名字。一滴又一滴的淚水滴落在骯髒的荒地上。
那些顫顫巍巍的屍骨抖動着身軀,似乎想走上來安慰她,拉住她。她拼命地推開他們,狠狠地打落他們的手骨。她絕望地、死命地逃跑着。她快要瘋了。快要崩潰了。
不要、不要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什麼都願意給你……靈魂也好。生命也好。不要離開我,好嗎?
願意嗎?
她淚流滿面地擁抱着自己,緊緊地閉着眼睛。她無法形容自己深不見底的恐懼,以及那猶如周身般荒茫的暗盼。
“我,願意……”
倏然間,身體不再冰冷。疼痛不再持續。她睜開了眼睛,發現那使她恐懼的一切黑暗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安的底比斯美景。彷彿一切生機從未暫止過。清湛的河水仍然在滾滾流動,耀眼的火光仍然在搖曳燃燒。
她擡起頭,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臉上依然掛着清晰的淚痕。
她再也不會離開這裡了。她再也不會了……
因爲……你,在這裡……
他靜靜注視着牀上的人。深陷的眼窩泛着灰色,總是給人一種滄桑無力的感覺。那一頭奇異的灰色長髮,就猶如絲綢般滑膩,讓人愛不釋手。有些錯亂的淺色睫毛微微抖動着。線條飽滿的脣,並不像是埃及人的寬厚,而是像水一樣帶着剔透的淺紅色。白皙的肌膚此時卻有着多處擦傷的傷痕。
他只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移開半分凝視着她的視線了。她的神情先是緊擰着眉頭,嘴脣微微張合着,貌似很痛苦的樣子。他頓時感到緊張無措,只能輕輕拍打她或者給她蓋好被子。然而後來,她忽然一下子舒展了長眉,嘴角還微微地彎了起來,好像一個小孩子夢到了什麼甜美的東西。滿足的神情。
他不忍心打擾她難以得來的美夢,只是坐在牀沿邊靜靜守候着她。
她睡着的樣子,他記憶中幾乎不曾有過。從未如此近距離的觀察過她沉靜安詳的容顏。記憶中,她總是喜歡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好像自己總被她玩弄於鼓掌之中。但時而,她又會露出一副迷茫無措的樣子,那雙淺色的眼睛就好像雲霧一樣無法看得透徹。又時而,那雙眼睛會發出讓他驚異的冰冷光線,就好像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人。
此時此刻,她睡着了。那似乎被冰凍的臉容已然變得無比柔和。他無法抑制地產生了對她的憐愛。這個女人,多麼像一個倔強的小孩。總是自以爲是地對着他趾高氣揚。他也真是的,怎麼就敗在這個女人手上了呢。
忽然,他的呼吸一滯,心中驟然間泛起了濃濃的疼痛。
手指顫抖着延伸到她泛着水光的眼角,把她流下的那一滴淚全部沾染到指尖上。
她會哭嗎?
他失神地看着她靜靜流淚,嘴角卻始終不變地掛着一絲笑容。
“不要……離開我……”沙啞的囈語聲。
他的眉頭一擰。幾乎就想不顧一切地狠狠抱住她,用自己的臂膀保護着她。
即使她不是埃及人。即使她會擁有被人譴責的異族容顏。即使她不是他深深愛着的亡妻。他卻還是————逐漸逐漸地喜歡上了她啊……
“笛非。醒過來……”他緊緊地攥着她的手,沉着嗓音,“醒過來吧……”
“我……已經不想讓你離開我了……”
不爲人知的剎那間,迎着白日的強光,她的眼睛猛然睜開了。
圖卡並沒有立刻注意到。他只是微閉雙眼,沮喪地握着她的手。笛非本能地把手抽出,然後與他拉開一段距離。
那雙灰色的眼瞳略帶警惕地看着他。猶如一隻受了驚的貓。
圖卡只感覺到自己不勝歡喜:“笛非?!你醒了啊。”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她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灰色的雙眼泛起了一層迷濛的光。“我……活着?”
“是啊。你沒事。你很好。只是受了點外傷。”
混亂的思緒慢慢被她逐漸理清。慢慢地,那日懸崖勒馬的激烈情景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想起來了。笛非的雙眼忽然變得冷冽:“我記得。那天是掉下去了。怎麼沒死呢。”
圖卡輕描淡寫地敘述道:“在我們墜落的同時,所在的懸崖也發生了崩塌,以至於我們隨着流沙一起瀉落。所以在掉到谷底的時候並沒有粉身碎骨,而是摔落在了厚沙層的上面。”
“我記得你被那男人捅了一刀。”笛非連忙查看着圖卡的後背。果然,他的背部纏上了一層厚厚的紗布,還染着淺色的血液。看樣子是劃傷的,而且還很重。
圖卡硬是作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這不算什麼,並不能威脅到我的生命。只要……只要我們還活着就行了……”
說完後,他的臉有些微紅起來。不過笛非並沒有注意到,而是問着:“那個刺殺我們的男人怎麼樣了?他在哪裡?”
“他被同族的人抓起來了。他的憎恨並沒有引起族人的共響,而是被當成了叛徒。他們說讓我們帶他去見法老,接受公正的審判。”
公正?她在心裡嘲諷了一番。然後冷漠地站起身來:“那個人絕對不能見到法老。”
“爲什麼?”
“確切點來說,我們讓希伯來人刺殺的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法老知道。”
“……”圖卡的眉頭一緊,陷入了沉思。笛非好整以暇地注視着他猶豫的容顏:“在我昏迷的這些天,你有沒有跟法老送過密報?”
他先是低着頭。然後猛地擡起頭來,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似乎不太相信剛剛那句不留餘地的尖銳話語竟是來自她的口中
。
她一笑:“如果想讓我成功地歸返,得到法老賜予的榮譽,那麼,這件事情就必須當作沒有發生過。剩下的時間,足以讓你背上的傷痕結疤,不讓任何人發現有傷。”
她扶着牀沿,半蹲在他的身前,注視着他:“前提是,你沒有再送過密報。”
半晌,他才嘆息一聲:“你早就知道我是奉命來監視你的。”
“畢竟我是個異族人,沒有任何王室血統和榮譽來證明我的才識。陛下派你來監督我也是爲了能減少出差錯的可能,於情於理都是非常正確的。”
他也隨着她站起身來。背上的傷口一扯,他痛得皺起了眉頭。“可是……我並沒有想怎麼樣。我只是想……儘自己能力來幫助你完善這項任命。我從不會懷着異心待在你身邊的。你要……相信我。”
她仍然在微笑着。他卻感覺到異常的不協調感。
圖卡!你還是男人嗎。你還在猶豫什麼?你已經失去了她一次,你還想要再錯過嗎?!
驟然間,他用力地握住了她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