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錦繡閣,寒雪微先回府,飛星有其他事情要辦,凌湛空一個人在大街上轉,天漸漸暗了,開始下起了雪,雪花一片一片旋轉着落到大地上,本都是一樣的聖潔,但是到了凡間,它們的結果卻是不同的。落在樹梢上的雪花被賞雪的風雅之士題詩讚美;落到馬路上的,被車馬碾踏;落入污渠的,就此與骯髒事物同流合污,被世人唾棄。人的命運不也如此嗎,衆生本無貴賤之分,但是爲何來到這世間後又被分爲三六九等?這些坐在豪華馬車裡的達官貴胄不學無術憑什麼享受着燈紅酒綠的生活?那些跟着馬車後面小跑的僕役又爲什麼只能一輩子唯唯諾諾聽命於他們?
雪漸漸大了,但是絲毫沒有影響長安城裡的熱鬧繁華,初上的華燈在飛雪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夢幻朦朧,更激起了多少少年心中的長安夢。
若是青綢在就好了,也和她一起看看雪中盛開着的這一抹盛世繁華,凌湛空邊走邊想着,雪花在他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一陣寒風吹過,凌湛空無意間看向了一家酒樓的大廳裡,那簾幕掀起的一角,讓他瞥到大廳裡的紙醉金迷,錦衣華服紈絝子弟們正在和花枝招展的歌姬們調情,惹得美麗歌姬們發出一陣陣嬌笑;豪氣沖天的江湖遊俠們正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划拳,還添油加醋地向別人炫耀吹噓着自己的英雄往事;富商巨賈們正在叫小二給他們的生意夥伴上最好的酒菜,真一句假一句地聊着自己的產業,察言觀色,爲談成這一筆生意盡最大的努力。
然而讓凌湛空矚目的並不是這些人,而是一個坐在有些昏暗的角落中寞落頹唐的身影,獨自一人飲着茶,彷彿周圍的一切他都聽不到看不見。到底是什麼,讓他在這充滿歡聲笑語、浮華奢靡的大廳裡依舊這麼寂寞蕭條?
凌湛空擡頭看了一眼酒店的匾額:花萼樓。
長安花萼樓。
長安城裡最大最繁華的酒樓,一杯白水也要十兩銀子的酒樓,名滿天下的天下第一酒樓。
這麼一來,那個寂寞的身影就更加神秘了,爲什麼他要到這麼高檔的酒樓裡來孤坐飲茶?
凌湛空踏入了這長安第一酒樓,掀起門簾的時候,幾片雪花隨風捲入大廳,瞬間便被大廳裡溫暖的空氣融化,消失不見。他徑直走到那個人面前坐下。
那個人終於擡頭了,看了一眼凌湛空,隨即又低下頭,繼續品茶。彷彿他沒有看到面前有任何人。他大概二十歲上下,黑亮的長髮披在腦後,只用藍色綢帶輕輕挽了一個髻,容貌清癯俊雅,衣着簡約典雅,五指修長白皙,可以看出他來自良好的家族門第,本來應是一個翩翩君子,怎奈眉宇之間有幾分寂寞頹唐,再加上他一身書卷氣息,使他看上去有點像個落第書生。
凌湛空注意到他放在桌邊的油紙傘做工精良,傘柄上還刻了三個篆書小字:幽州百。
凌湛空對他的身份已經心知肚明,道:“兄臺可要來一杯酒?”
那人擡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又低下頭去喝茶,可見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客套搭訕。
凌湛空:“長安城裡花萼樓,樓中豈能不飲酒?”
那人依舊不語。
凌湛空抱拳道:“百二公子,幸會幸會。”他就是幽州百家的二公子,百九漣,江湖第一公子百瓊影的同父異母弟弟。
百九漣擡頭看着凌湛空,對他猜出自己的身份絲毫不感到吃驚,看了一眼傘柄,伸手將傘柄上的字轉向裡面。嘴角浮出一絲笑意,但就是這絲笑意也是帶着寞落的,回禮道:“幸會幸會,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凌湛空:“洛陽碧簫侯府凌湛空。”
百九漣笑着點點頭,喊小二給凌湛空斟茶。
凌湛空道謝,飲了一口茶,道:“百公子,好像有心事啊,爲何不像那些人一樣,放浪形骸,杯酒解千愁呢?”
百九漣:“哦?我爲何要像他們呢?”
凌湛空:“百公子家世顯赫,武功出羣,應當如他們一般意氣風發纔對,爲何在此獨飲清茶?”
百九漣嘆了口氣:“爲一個女人。”
凌湛空沒有料到他竟會如此直白,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這時百九漣看着門口,輕聲道:“玉無瑕。”
凌湛空也扭頭看向門口,果然,玉無瑕一身白色貂毛大衣,貴氣逼人,器宇軒昂,深邃的藍眼睛如寶石一般引人注目,還帶着一股冰冷的氣質。那隻白狐站在他肩頭,半睜着碧綠的狹長眼睛慵懶地看着四周。玉無瑕環視大廳一週,向凌湛空和百九漣這一桌走來。
玉無瑕朝他倆點點頭,百九漣也朝他微笑點頭。凌湛空向他拱拱手。
玉無瑕坐下,小白狐跳到他的腿上,盤着身子睡覺。
玉無瑕對小二道:“叫你們掌櫃來。”
小二爲難,道:“掌櫃的不見客人的。”
玉無瑕:“她約我來的。”說着給了小二一錠銀子。
小二眉花眼笑接過銀子,道:“既然如此,我這就去叫掌櫃的來。”
玉無瑕對凌湛空和百九漣道:“今天我請二位吃一頓。”
百九漣笑道:“求之不得。”
凌湛空:“恭敬不如從命。”
這時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響起:“白狐公子來了呀,您可真難請吶要不是說我這回請客,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賞臉呢。”一個穿着一身精幹胡人服裝的高挑女子從樓上走下來。她就是長安第一酒樓花萼樓的掌櫃,俞小婕。
百九漣輕笑道:“好你個玉無瑕,原來借花獻佛啊。”
玉無瑕笑道:“我這次可要吃花萼樓裡最好最貴的菜。”
俞小婕道:“誰叫我欠你人情呢,儘管點吧。”
玉無瑕撫摸着腿上的小白狐,道:“先得把它餵飽。”
俞小婕:“行啊,它喜歡吃什麼我這個掌櫃就給它上什麼。”
玉無瑕:“掌櫃上熊掌。”
俞小婕:“哼,小心它消受不起!”說着轉身走了。
菜接二連三地上來,熊掌鮑魚魚翅燕窩人蔘應有盡有,連酒都是西域的上乘葡萄酒,盛在玻璃杯裡,反射着柔和旖旎的光,如紅寶石一般。
百九漣還是不肯喝酒,一滴也不肯碰。
玉無瑕道:“你哥愛酒如命,你怎麼滴酒不沾?”
百九漣:“誰說他會喝酒我也得會喝酒。”說着端起茶杯要喝。
玉無瑕:“折蘭恨玉?”
百九漣的心裡突然一陣抽痛,手抖了一下,茶水撒了幾滴在桌上。
玉無瑕沒想到他反應真麼大,非常後悔有此一問,於是將話題拋給凌湛空,道:“凌少俠別來無恙啊?”
凌湛空:“一切尚好,還得多謝玉公子上次相助。”
玉無瑕擺手道:“舉手之勞,同仇敵愾。”
三人又聊了一會,玉無瑕突然道:“在下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凌湛空與百九漣將玉無瑕送到花萼樓外,目送他上車。
雪越來越大,已經淹沒他們的腳面。
百九漣仰頭看天,任由鵝毛般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然後漸漸融化,雙眼看着雪花旋轉着從昏暗的天空中落下,目光盡是寞落。
凌湛空知道他有傷心事,道:“百公子,天氣寒冷,您也早些回去吧。”
百九漣嘆了口氣,看向他,道:“你可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凌湛空點點頭:“折蘭恨玉。”
百九漣:“嗯,她是個美麗善良的靺鞨族姑娘。這個名字還是我給她起的,她原本沒有漢族名字,我就根據她名字在靺鞨族語言裡的發音,給她起了這個名字。”
他陷入了回憶,眼睛開始有神采,凌湛空感到這纔是他應有的模樣。
百九漣繼續道:“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那關外的白山黑水之間,她騎着馬,飛馳在山谷中,身姿矯健飄逸,烏黑的頭髮在身後飛成直線,如油亮的黑綢緞。後來我們相識相愛,知道她是靺鞨貴族女子,她的父親是一位靺鞨親王。恨玉既有少數名族女子的豪爽開朗,又有名門閨秀的典雅溫婉、善解人意。”
他的眼中又閃過遺憾悲傷,目光黯淡,道:“後來她的父王知道了我們的事情,堅決不同意,只因爲我是漢人庶出,而他原本是想將女兒嫁給他們的渤海郡王當王妃的。我的家人也堅決不同意,你也許聽說過,我的父親不是很喜歡我,獨愛我哥哥瓊影,若是瓊影替我說話,我父親也許還會動搖,可是瓊影也不同意,還軟禁我,不告訴我恨玉就要出嫁的消息。”
百九漣呼吸急促,手捂着心口,好像在和什麼做掙扎一般,過了好一會,他終於平靜下來,繼續道:“後來瓊影派人告訴恨玉說我已經不再愛她,恨玉信以爲真,含恨嫁給渤海郡王,終於在新婚之夜自盡。”
百九漣眉頭緊皺,眼中盡是淚水,久久不能言語。
凌湛空拍了拍他的肩,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纔好。
百九漣:“她被葬在渤海郡國的皇陵裡,我現在連見她都不可以。”
凌湛空:“什麼時候的事情?”
百九漣:“一年前,整整一年,今天是她的祭日。”
凌湛空不語。
百九漣:“今天我能遇見你,能和你講述這一段事,也算是對她的一種懷念吧。你也要知道,世上最悲慼的事情,莫過於兩個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若是兩人中有一個是虛情假意,便不值得哀傷。”
凌湛空覺得他後一句話話中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