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麼邊走邊聊,凌湛空得知他是揚州人士,家裡是做珠寶生意的,他父親對他嚴格,他卻成天不務正業,父親一怒之下將他趕出家門,叫他不成一番事業不要回來。他和幾個朋友借了錢,避開他父親的事業範圍,到了北方,也做起珠寶首飾生意,開始磕磕絆絆,後來居然有了起色,現在已經開了好幾家分店了,雖然遠比不上他父親,但也算是很富有了,洛陽鬧市區瑞耀坊就是他開的。
走到一個門上掛着“金府”匾額的宅子面前,金鳳來道:“我家到了,進去坐坐?”
凌湛空道:“今天晚了,下次叨擾。”
金鳳來笑笑:“說好的不許賴哦”哼着小曲進了門。
辭了金鳳來,凌湛空剛走過兩條街,一道纖長秀美的青色身影映入眼簾。女子身着青色長裙,修眉端鼻,目如點漆,神若秋水,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清氣,映着月光,一雙纖手皓膚如玉,抱着一把漆木雕花琴,娉娉婷婷、步履翩躚。
凌湛空心裡一動,這,不就是他在漢陽荷塘畔見到的吹壎女子嗎?
兩人目光相接,女子先是有些詫異,繼而婉然一笑,朝凌湛空屈膝:“這位公子,又見面了。”
凌湛空心裡有些發窘,他居然讓人家一個姑娘先開口,道:“是啊,真巧啊,姑娘怎麼來了洛陽?”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人家到洛陽關你什麼事?
青衣女子卻大方回答:“我是一名琴師,給興隆巷劉員外家的二位小姐當西席,公子可是回家?”
凌湛空:“是的,姑娘你呢?”
青衣女子:“我也是,我叫青綢,丹青的青,綢緞的綢。”
凌湛空:“在下凌湛空,在碧簫侯府當差。天色已晚,姑娘家在哪裡?若是順路凌某送姑娘一程。”
青綢:“梔子巷,恰是同路。”
兩人就這麼一起走,青綢說她是洛陽人,上次去漢陽是劉員外岳母過生日,想請她在宴會上演奏一曲,她就和劉員外一家人一起去了。她父母早亡,就剩下她一人,如今和僱傭的一對老夫婦一起居住在梔子巷,老夫婦負責她的飲食起居。
凌湛空感到青綢步履雖輕柔但穩重,不似平常女子,又注意她的呼吸,果然較一般女子綿延悠長,竟是個習武之人,內力不深厚,只算是二三流罷了,估計功力也就和方流水差不多。
凌湛空看了看她懷裡的那把琴:“那日姑娘吹壎,繞樑三日,想必這琴技也是絕佳。”
青綢:“公子過獎了,不過略識音律罷了。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涼亭,公子若是想聽,青綢撫一曲便是。”
凌湛空笑道:“求之不得。”
二人到了涼亭裡,青綢將琴放在石桌上,坐下。
修剪成杏仁狀的指甲在琴絃上流轉,一串清脆的音符飄出,如山澗泉水叮咚,如溪流擊打碎石,如露水滴入碧池;漸漸琴聲連貫,如泣如訴,似潺潺流水,連綿不絕,再接着意境開闊,如江河奔流不息,氣勢恢宏;片刻又更加激烈,如海中巨浪翻滾,海風怒吼,青龍鬥浪,**迭起。
凌湛空坐在一邊,如癡如醉,他哪裡聽過這等技藝高超的曲子,直至青綢一曲撫完已有半盞茶時間才凌湛空意識到曲子已經演奏完了。
凌湛空看着青綢如花笑靨有些尷尬,輕咳一聲,道:“姑娘琴技高絕,教在下大開眼界。”
青綢嫣然一笑:“公子過獎了。”
凌湛空:“此何曲?何人所作?”
青綢:“此曲名喚《聽瀾》,青綢所作。”
凌湛空:“姑娘果然驚才絕豔。”
青綢:“公子說笑了。”
凌湛空突然想到她會武功的事,道:“青姑娘也會武功?”
青綢:“家父乃是一名武師,從小和他學了些。”
到了梔子巷口,青綢朝凌湛空一個屈膝禮,道:“青綢到家了,多謝公子相送。”
凌湛空抱拳:“姑娘走好。”
青綢點點頭,款款走了幾步,又一回頭,恰好一陣晚風吹來,撩起她的頭髮衣袂在夜色中散開,一縷烏髮浮到她清麗的臉頰上,更襯得她如仙女一般。
凌湛空心裡不禁浮出四個字:月下美人。
青綢:“公子白天有空便可來找青綢,青綢晚飯後纔去劉府教課,朝裡走,門上掛着“青府”牌子的那家便是。”
凌湛空點點頭:“一定登門拜訪。”
凌湛空回到侯府,向修竹軒走去,走在九曲橋上時,看到湖邊的亭子裡坐了一個人,待走了近一些,他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是寒雪微。
寒雪微就靜靜地坐在那裡,樹影在他身後搖擺。
凌湛空走過去,進了亭子,發現寒雪微心情不好。
寒雪微雙脣緊抿,黑眸深沉,透着些冷冽,注視着凌湛空。碧玉簫放在一邊的石凳上,在暗中散發着有些詭異的光。
凌湛空心裡一涼,道:“寒兄。”
寒雪微久久不語,微涼的夜風吹在一坐一立的兩人身上,氣氛也是冰冷的。
凌湛空念着陪寒霜漸去羣芳館的事,愧疚心虛,道:“屬下知罪,侯爺息怒。”
寒雪微終於開口,帶着些慍怒,一拍石桌站起來,目光凌厲的看着着凌湛空:“你不是膽大的很嗎,也會知罪?”
寒雪微本來就不怒自威,如今怒了,更是威的一塌糊塗。
寒雪微克制住情緒,又坐下:“現在全洛陽的人都知道小侯爺十四歲逛青樓,這到底怎麼回事?”
凌湛空恭敬地將晚上的事講給他聽。
寒雪微聽完,右手扶額,擋住了瞬間憔悴的目光,長嘆一聲,頹然道:“罷了。”
凌湛空不語。
寒雪微又道:“以後要再有這種讓你爲難的情況,要通知我。”略一頓,又道:“念你初犯,只扣你半年薪俸。”
凌湛空心道:我還有薪俸?拱手道:“謝侯爺。”
寒雪微:“這裡只有我們兩人,要說多少次?”
凌湛空忙改口:“多謝寒兄。”
寒雪微:“坐吧,我們聊聊。”
凌湛空坐下。
寒雪微看着他,目光有點淒涼:“我就霜漸這麼一個親人了,母親生他時難產而死,父親去世時他還不懂事,我後來又帶兵打仗,常年駐守邊疆,他就在一羣奶孃僕役的照看下長大,周圍的人都順着他,性子難免頑劣。”
寒雪微移開目光,看向前方陰沉朦朧的湖面,繼續道:“我回來時就想,若是不再好好**,以後恐怕不成器了,就對他十分嚴格。我和他相處的本就少,這樣一來,他心中自然不喜歡我,我雖然難過,還是不敢向他流露什麼,每次看見他在我面前怯怯的樣子,我就感到有刀子在刮我的心。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知道,若是連我也壓不住他,那就再也沒有人能了,哪天我若是不在了,他憑什麼能撐住這偌大的碧簫侯府?怎麼能在這世間的爾虞我詐中自保?所以就只能繼續這樣違心的嚴格對他,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是苛刻。”
寒雪微停了半晌,道:“結果呢,他想去救一個姑娘,只要和我說一聲,別說一個,就算全洛陽青樓裡的所有姑娘我一句話就能救出來,可他居然不願意告訴我,不願意。”
凌湛空看了一眼他悽愴的側臉,低頭不語。
寒雪微聲音有些乾澀:“以後他若是想出去走走就去吧,你陪着。”
凌湛空:“好。”
寒雪微:“霜漸千萬不可以出差錯,我將碧簫侯之位傳給他,丹珍公主很是不滿,一定會拿今晚的事大做文章,說不定還要告訴皇上,說霜漸難當大任,叫皇上下令讓我別把侯位給他,不過我這次還有信心能對付,但以後不要再讓她抓到什麼把柄了。”
凌湛空:“是。”
寒雪微:“你上次問我是不是聽命於皇上?”
凌湛空想起來,在洛陽城外的那次,他確實問過,就點點頭。
寒雪微:“當年我父親上書勸諫皇上不要攻打弓月城,激怒了皇上,他一意孤行,竟下令叫我父親去攻打。弓月城主和疊翠宮是聯盟,當時疊翠宮還有殘餘勢力躲在弓月城,就使計給我父親下毒,我父親身中劇毒帶傷打仗難以支撐,請求皇上派御醫來,皇上得知不但不應允,在宛貴妃的蠱惑下還說若是不成功就不要回來,我父親的毒就這樣一拖再拖,最終不能治。回洛陽後,他苦苦熬了十年就去世了。我後來十六歲也帶兵打仗,幾年裡打了很多勝仗,皇上覺得我是不可多得人才,要拉攏我,就把丹珍公主嫁給我。可我怎麼能忘記父親被體內的毒苦苦折磨夜不能寐的樣子?皇上若是當年立刻派御醫去,我父親就不會這樣!也許現在還在每天和我下棋,臨睡前給霜漸講故事。”
說到這裡,他幽暗的目光中燃起恨意,“我父親的死有一半是這昏君的錯,所以我恨他,我不願碰他的女兒,不願接受他的冊封,他好像也感到了什麼,不再叫我上前線,三番五次的要封我爲王,好把我束縛在京城,待在他眼皮底下,我就是不讓他如意!”
凌湛空心道:原來他在外人面前那麼冰冷威儀的外表背後竟然還藏着這麼多的傷痛,承擔着這麼多的責任。
待滿身的凌厲散去,寒雪微側身看向凌湛空,轉移話題:“送霜漸回來後,你又去了哪裡?”
凌湛空又將金鳳來和青綢的事告訴他。
寒雪微點點頭,道:“什麼時候叫青綢出來給我瞧瞧吧。”
凌湛空不解:“做什麼?”
寒雪微揚起嘴角:“說不定將來就是凌夫人呢,我怎能不替你把把關?”
凌湛空:“寒兄莫要胡說。”
寒雪微:“就明天吧。”
凌湛空不語。
寒雪微:“明早你陪我出去一下辦一件事,完事之後你就把青綢喊出來。”
凌湛空帶着幾分不情願:“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