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慕什麼?”阮鳴毓想了想,“羨慕很多很多東西。”
那時候,他每次進宮,不是看到阜懷堯在埋首政事,就是和大臣在商議朝綱,明明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強大得叫人景行行止。
“你很厲害,很能幹……”他歪了歪頭,“你不管繞了多少彎子,好像都不會忘記你的目標是什麼。”
總是那麼的堅定,困難也好,高處不勝寒也罷,他似乎從來不會忘記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可是現在我就不羨慕了。”阮鳴毓如是道。
阜懷堯被勾起了好奇之心,“爲什麼?”
“你這樣活得挺累的,世界上能像你這樣的人也不多,”阮鳴毓伸手比了個高度,風流之外多了幾分孩子氣,“就像是門主那樣,只適合拿來仰視,羨慕不來。”
拿他和聞人折傲比?——阜懷堯輕輕地勾了勾嘴角,其實他對這個邪美男子的印象還是不錯的,他的某些小動作和阜遠舟有些像,“確實沒什麼好羨慕的,朕一直不討人喜歡。”
阮鳴毓瞥見了他脣邊細微的弧度,愣了愣,隨即才笑道:“怎麼會呢,陛下這般,最討我這種人喜歡了,申屠謖雪不是也對陛下另眼相看麼?”
另眼相看?指的是經常找他聊着玄機重重的話題?——阜懷堯有點無辜,“是麼?”
阮鳴毓大笑,“真應該讓申屠謖雪看看你現在的表情~~~”看他會不會被氣死!
阜懷堯不理解他在笑什麼,便平靜地等他笑完。
阮鳴毓忽然伸頭到他面前,隔着一個很近的距離,“我是說真的。”
“嗯?”
阮鳴毓認真地道:“美人兒,我真的挺喜歡你的。”
“嗯。”阜懷堯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阮鳴毓一看就知道他是不明白的了,頓時有些泄氣地趴回去,“我說的喜歡,是像永寧王對你的那種喜歡。”
阜懷堯沒想到會在這種身陷囹圄的情況下被人表明心跡,而且表明心跡的人還在執行着看守他的職責,於是好一會兒才猶豫地說:“謝謝?”
這個“謝謝”居然還是帶問號的,白衣邪美的天下宮宮主整個人都呆了呆,“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阜懷堯再度遲疑,想了想,又道:“你和朕的三弟是不一樣的。”
阮鳴毓疑惑,“有什麼不一樣?”是嫌他長得太過風流(……自知……)還是他太過輕佻(……之明什麼的……)?
阜懷堯被他這個問題問得好笑,“他是朕的三弟,你說有什麼不同?”
阮鳴毓覺得不太理解,“美人兒想表達什麼?你不喜歡他麼?”
“不,”阜懷堯眼底微微泄露出一分柔和,“朕只是想說,無論是什麼人,於朕而言,和遠舟都是不一樣的。”
事到如今,在他人面前袒露與阜遠舟的感情,已經不是一件難事了。
他的真心也許與世俗不符,但是他問心無愧。
阮鳴毓膽大妄爲地盯着玉衡天子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後傷心了,幽怨地道:“就算全天下人也沒永寧王優秀,美人兒你這句話也太傷我心了。”
阜懷堯愣了愣,“朕沒這個意思。”
阮鳴毓繼續怨念。
阜懷堯組織了一下自己的措辭,“他是朕的三弟,無論他於朕是什麼樣的感情,至少朕與他的這份血緣關係是無可取代的。”
這些年明爭過,暗鬥過,溫馨過,廝殺過,纏綿過,冷戰過,政敵,兄弟,朋友,師徒,戀人……他們的感情,早已經凌駕在愛情之上了。
阮鳴毓停頓了一下子,抿着脣像是個得不到寵愛的孩子,“你就不能騙騙我說我也是不同的?”至少敢對他表明心跡的就不多吧?
阜懷堯本來以爲天下宮宮主是那種笑裡藏刀工於心計的人,不過看他這般跳躍思維,心道果然不愧是宿天門門人。
宿天門的人似乎都有一些情感欠缺,不是冷漠就是暴戾,除此之外就是各有各的性格,阜懷堯雖然見得不多,不過已經看得見怪不怪了。
“不能,”阜懷堯淡淡說道,表情鎮定而語氣認真,好像是在商討什麼重要的政事一般,“這種事,不能騙人。”
哪怕是善意的謊言,哪怕只是一個玩笑,到了最後都有可能傷人傷己。
阮鳴毓卻忽然撲過來,將他抱了個滿懷,“美人兒,我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他就喜歡他這樣,有一個目標,不管面臨着什麼,他從來都不會迷失自己的初衷。
車廂不算十分大,加上對方有武力有技巧,阜懷堯躲閃不及被他撲了個正着,眉頭輕微地蹙了蹙,“阮宮主擡愛了,不過還請宮主自重。”
阮鳴毓無視他的話,目光閃閃道:“美人兒,你別當皇帝了好不好,我們私奔去~~~”
這句話說得實在大逆不道,阜懷堯啼笑皆非,“阮宮主說笑了。”
阮鳴毓抱了一下終於肯鬆開手,爬起來,“我不是開玩笑的,當皇帝那麼累,你不累啊?”用一生自由常人情慾來換取至高無上,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何必去爭?
對方這話問得無心,阜懷堯卻是怔了怔神,片刻後才語氣平靜地道:“也不是不累,只是沒理由就這麼走了。”
這條路是他選的,他沒有理由拋下跟着他披荊斬棘的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去享受所謂的自由自在閒雲野鶴。
其實這天地本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萬物俱是俘虜,去哪兒,到哪兒,都沒有很大的區別,不過是各自過各自的生活罷了。
阮鳴毓不是很明白他的想法,“你不就是想要天下太平盛世興隆麼,門主也能做得到。”
聞人折傲在做的事情和這個也差不遠吧?
阜懷堯這下是真的明白宿天門的門人和正常人確實有點不同了,“阮宮主覺得貴門門主會有想要盛世太平的想法?”
阮鳴毓無所謂地聳聳肩,“我怎麼知道?門主的心思就算是表哥也猜不透。”
阜懷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所以朕說了,朕沒有理由走。”
這天下需要他……也許阜遠舟能比他做得更好,但是,阜遠舟也需要他。
他實在是沒有辦法想象如果他真的不在了,他的三弟該如何是好。
阮鳴毓仍然聽不懂,但是這不妨礙他提問題:“你當皇帝當得不辛苦麼?”
“還行。”
“但是你還是要當?”
“嗯。”
“要是門主真的攻陷了玉衡呢?”
“朕相信朕的子民……但若是真的有那麼一天,朕會和玉衡共存亡。”
“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阮鳴毓微微地給眉頭打了一個結,“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阜懷堯問。
阮鳴毓眼神迷惑,“不明白你爲什麼一定要當皇帝。”
阜懷堯想了想,“這需要理由?”
“當然,”阮鳴毓不滿他的敷衍般的反問,“哪有人是天生想要幹什麼的?”
阜懷堯本來想說這世間其實很多事情都沒有爲什麼,但是話到了一半,就全部咽回了肚子裡,“可能……”他頓了頓,“可能是存着那麼一點……自己能夠改變什麼的心思吧。”
……
京城裡,風雲暗涌。
作爲代任左相的楚故愁眉苦臉地看着自己手頭裡的奏摺。
他就愣是不明白了,聞人家族當年還算是個名門望族,後來衰落百年,又歷經混亂七零八碎,宿天門崛起也不過百年,滿打滿算最多是個江湖組織,它到底是爲什麼有那麼大的能耐,能挑撥得了沙番這個膽小鬼和大莽那個剛剛被與玉衡打得鬼哭狼嚎的國家再度對玉衡發兵的——雖然現在只是秘密調動軍隊,不過看上去沙番和大莽都似乎信心滿滿啊……
燕舞趴在不遠處的書桌上一臉垂死狀,“爺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好想他啊~~~”
正在煩惱着的楚故一本書砸了過去,“趕緊給我看奏摺,今天看不完今晚就不用睡了!”
燕舞怨念:“……”最近天儀帝出宮,政務分發到各處,端明殿本來就忙了,回來還要幫楚故的忙,辰州水軍和範行知那頭剛搞定,邊疆又起問題了,今年的多災多難,直接導致了一衆文武百官的杯具生活!
楚故繼續對着那本奏摺發呆,不過看着看着就覺得有點不對了,“阿舞你過來!”
對方的語氣有些急切和奇怪,燕舞拖起快要虛脫了的身體,爬了過去,盯着他手裡的奏摺看了看,“怎麼了?”硃筆御批,藍筆點閱,蓋着玉璽……唔,有什麼問題了?
楚故盯着那些硃筆御批的痕跡看了很久,然後點了點一個字的最後一點筆鋒,“你覺不覺得……這個字好像不太像是爺的?”
燕舞聞言,也仔細看去,半晌之後,臉色古怪地和楚故面面相覷。
天儀帝的十一個年輕心腹裡,除卻連晉、甄偵、莊若虛那些陪着他長大的之外,和他最親近的估計就是楚故和燕舞了,對他的字跡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這兩個曾經的文狀元對書法也頗有研究,所以阜遠舟即使模仿得天衣無縫,但是還是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跡被他們兩個察覺出來了。
於是兩個人都心神不寧起來。
算起來……天儀帝這兩天似乎都沒單獨給他們來信了啊……
楚故和燕舞再度對視一眼,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之前就有大臣說請天儀帝回來主持邊疆大局了……如果天儀帝真的出了什麼意外?
楚故有種預感,這幾天他怕是要拿腦袋壓在太和殿上保朝政不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