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殿皆驚。
趙佗更是臉色一變,死死盯着斜對面的廷尉李斯。
好一個李斯!
趙佗猜到面對那羣儒家博士的詰難,李斯一定會站出來。
一來是這位廷尉很瞭解皇帝的心意,知道站出來能得帝心。
二來則是法、儒乃大敵,如果淳于越等人利用周禮反對他趙佗尚公主成功,那儒家聲勢必定大漲,而原本在秦國一家獨大的法家也會受到影響,所以李斯一定會出手。
只是他沒想到李斯這傢伙竟然這麼厲害,藉着此事,對那羣儒家博士發動絕殺。
以古非今,想要復辟封建!
這頂大帽子扣上去後,李斯立刻請皇帝剝奪博士的參政議政的權力,如果皇帝點頭,那這羣博士就真的成了應聲蟲,上面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們沒有資格議論,更不能發表觀點。
廢周禮之事,更是兇殘。
儒家的本質和道、墨、法這些諸子並不一樣,與其說儒家是諸子之一,不如說他們是周代禮制的繼承人。
他們學的禮,乃是周禮。讀的詩,乃是周樂,他們所言的一切,全都脫胎於周代的禮樂文化。儒家門徒所學的東西,便是宗周的傳承。
孔子所言“克己復禮”,就是希望改變禮崩樂壞的時代,重現昔日周禮昌盛的社會。
至於其後孟子、荀子等人雖有各自的主張,但也都逃不出一個“禮”字。
孟子言,無禮義,則上下亂。
荀子言,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
儒家之內,不管是哪一支師傳,“禮”都是他們最核心的東西,也是他們所有學說和政治思想的基礎。
若無禮,則無儒。
如果周禮被廢,那儒家也就相當於不存在了。
故而殿中稍有見識的公卿大臣,皆是被震得瞠目結舌。
這李斯,直接是要廢除一個學說的根基,將這個學派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除啊!
“如果皇帝答應廢周禮,下一步怕不就是要建言焚詩書了。李斯是在將我這件事當成棋子,以此來消滅所有政敵。”
趙佗目光微凝,一顆心吊了起來。
他被李斯利用了。
趙佗雖然對於這羣儒家博士反對他的婚禮感到不滿和憤恨,若有可能自是想一腳狠狠踹在淳于越的胯下,以示報復。
但他可不想讓此事變成焚書坑儒的導火線。
廢除周禮。
如何廢除?
按法家的作風,那還不就是將儒家的詩、書盡數焚燒,如果再有談周禮的人,那就盡數殺戮。
這樣一來,就算是廢除了周禮。
這妥妥的就是原本歷史上的焚書再現啊。
“以李斯這種找到機會,就要對敵人一擊必殺的作風,恐怕還會將此事擴展到其他諸子身上,說動皇帝盡燒天下書籍,最後剩下他法家一家獨大的局面。這種事,他幹得出來!”
趙佗深深吸了口氣,腦袋裡回想起前世所聽過的焚書之語
“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
當法家壟斷秦國,當整個天下只剩下一種聲音,那也代表這個新生的帝國離毀滅不遠。
這一點,歷史已經證明過了。
就在趙佗心驚之時。
殿中羣臣也開始做出了反應。
“臣王綰昧死以稟陛下,儒生雖無見識,以古禮而阻公主之婚,但並無復辟封建之想法。且周禮者,雖是周室所定之禮,但八百年間,已經融入天下萬民之中。就連我秦國婚喪嫁娶,日常交際,種種事物皆離不開禮儀。若廢周禮,何以代之?”
“且天下初定,六國諸侯之地,諸生尚未歸心,此時若廢周禮,恐六國故地之民再起波瀾也!”
“是呀,如果廢周禮,必定天下震動,還會影響到遷徙六國之人的大事啊!”
隨着左丞相王綰髮聲,幾位與儒家相善的公卿也跟着開口進言。
殿尾的諸位儒生博士早被這事情嚇傻了。
好在博士僕射周青臣算是個機靈人,他撲到殿中,叩拜大哭道:“臣昧死以言陛下,吾等儒生絕無復辟封建之心。”
“是也,吾等絕無反對郡縣,復辟封建的想法。”
“吾等並未以古非今,還請陛下明鑑!”
一羣儒生連忙跟在周青臣身後叩首乞求。
淳于越目光呆滯,被身旁的同僚按在地下。
廷尉廢除周禮這個提議,簡直將他們嚇壞了。
帝榻之上,秦始皇面色漠然,冰冷的看着殿中羣臣。
那羣儒生博士拿出“同姓不婚”的周禮,來反對婚禮之事,讓他感到頗爲憤怒。
竟然有人敢反對皇帝的詔令?
他徵辟這些儒生來任博士,只是作爲一個工具使用。
如今這些工具竟然有了自己的意志,還敢來反對自己,這自然是他不能容忍的。
李斯提議廢除周禮之事,皇帝確實心動了。
不聽話的工具,沒有存在的必要。
但緊接着王綰等人站出來說的話,又讓他另有考慮。
如王綰等人所說,周朝八百年,周禮對天下的影響太大了。
不說其他,就連剛剛爲扶蘇和趙佗所行的冠禮,那也是周人所創制,是周禮的內容。
除此外,如今秦國所通行的婚禮、葬禮、祭禮,甚至日常生活中的食禮、交際禮等種種東西,都是來源於周禮,雖有變動,但大體都是依照周禮來行。
如果廢除,是廢除全部呢,還是部分保留?
若是廢除周禮,那又用什麼來代替呢?
除此外,如今天下初定,六國之地並不安穩,趙佗所建言的遷徙六國貴族之事纔剛剛開了個頭,如果在此時廢除周禮,那絕對會造成很大的影響,平白生出波折。
而至於李斯之所以建言廢除周禮,是打着怎樣的想法,皇帝心中也是清楚。
秦始皇是一個重視實際利益的君主,一番思索後,他自有決定。
看着趴在殿中瑟瑟發抖的諸位儒生,看着滿臉誠懇的王綰等人。
皇帝淡淡道:“諸儒生濫用博士之權,以古非今,今日起博士官職不得上殿,日後非朕所命,不得參議國政。”
“至於廢周禮之事,諸卿再議之。”
此話一出,殿尾儒生博士滿臉苦澀,而那些陰陽家、名家、墨家博士則是恨得咬牙切齒。
這羣臭儒生,管不住的臭嘴可真是把大家害苦了。
他們這些諸子博士話都沒說一句,就平白遭受牽連,被剝奪了上殿和參政議政之權,真是要將人氣死。
王綰等人鬆了口氣。
以皇帝的脾性,既然說廢周禮之事讓諸卿再議之,那就還有商量的餘地。
李斯眼中泛起笑意。
周禮的影響有多大,他自是清楚,想要憑藉此事一口氣將周禮廢除,那自然是不可能。
他李斯只是區區廷尉,又不是丞相,上面還有王綰等人壓着,當今天下的形勢也不算穩定,所以讓皇帝直接廢除周禮的可能幾乎沒有。
“除非再過十年,天下砥定日久,而我能成爲丞相,權勢日重,這些儒生再犯個大錯,或許就可以一擊而滅之,焚詩書而絕百家,從此天下唯法而已。”
李斯心中暗暗嘆了一聲,不過眼中依舊是笑意瀰漫。
因爲他的目的達到了,藉着儒生搞出來的“同姓不婚”之事,讓皇帝禁止諸位博士參政議政,相當於堵住了諸子百家的嘴巴,日後的秦國還是他法家的一言堂。
而且提出廢除周禮這個恐怖的想法,哪怕沒有施行,也足以狠狠的震懾天下人。
李斯心中很滿意。
“這件事,我法家賺了。”
而此時,趙佗在聽到皇帝的詔令後,也鬆了一口氣。
禁絕博士上殿參議國政,堵住儒生的嘴巴,相當於禁言。
這結果相比於焚書廢禮,已經算是輕的了。
他的目光瞥向那羣滿頭冒汗的儒生博士,暗暗搖頭。
這些儒生在被皇帝徵辟來秦國之前,或是像淳于越那樣曾是齊國博士,又或者是各地的民間大儒,多是轉研經典,舞動脣舌,基本沒有參與政治鬥爭的經驗。
所以他們纔會做出那麼蠢的事情,不瞭解皇帝,不瞭解秦國狀況,更不瞭解他趙佗在秦國的地位,就想着以婚禮之事來搶話語權,這不就直接被李斯給一棒子幹翻了。
相比於李斯這個在秦國朝堂奮鬥了二十多年的老手,這些儒生簡直白的像是一張紙,遠遠比不上他們那些在後世官場叱吒風雲的徒子徒孫。
“被李斯干翻了也好,免得日後再分不清情況就胡言亂語。”
趙佗笑了笑。
有這些儒家博士的下場在前,想來他結婚之事,再無人能夠阻止了吧。
“要結婚了。”
他低語着,眼中閃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