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黃,在一處燭火搖曳的秦軍營帳。
“你自從入我麾下,先破西甌,後擊駱越,今日於亂軍中斬殺駱王首級,立下好大一個功勞。劉羽啊,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韓信坐在案前,對帳中佇立的秦將讚許的點頭。
項籍拱手道:“一切皆蒙軍候信重。若非軍候將下吏調到身邊,委以重任,下吏絕無立功的機會。軍候,纔是下吏的貴人。”
這幾年的軍旅生涯下來,項籍的奉承話是越來越熟練了。
“呵呵,先坐吧。”
韓信微微一笑,伸手讓項籍坐下,繼續道:“這一次你斬殺駱王,乃是大功一件,我已經派人報捷於上將軍處。待這兩日我軍肅清此處地域,上將軍就會率兵前來,到時候以此等大功,上將軍定然會嘉獎於你,這可是無上殊榮。”
今日秦越雙方大戰,戰場從十多裡外的丘陵平壩地區,一直延伸到此處王城,打了整整一天,路上山林間不知道有多少屍體還未清理,那些逃跑的越人聯軍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
這些都是威脅,所以趙佗並沒有急於帶主力前來王城這裡,而是親自鎮守後方交通要地,防止越人繞後突襲斷了秦軍的糧道,在戰略上做到一個“穩”字。
等到明日白天,秦軍會逐步開始肅清各處山林裡的越人殘賊,保證沒有危險後,趙佗纔會率兵前來。
到時候按照軍中慣例,他們這支斬獲了駱王首級,並焚燒王城的有功部隊將帶着駱王的首級向上將軍獻捷,事後上將軍也會親自召見有功將士,對其嘉獎。
這是趙佗自領軍以來就實施的激勵政策,可以讓麾下的士卒人人爭相效命。
之前梅𫓶殺西甌王而得嘉獎,就是激勵項籍奮勇的原因。
項籍面色發紅,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
他奉承道:“軍候說的是,下吏自小便聽上將軍戰績長大,對其多有仰慕之心,若能得上將軍召見嘉獎,真是死而無憾也!”
死而無憾?
韓信眼睛眯了起來,順着這話問道:“劉羽,我觀你除勇力外,還頗通兵法之道。這一次越人詐降,你便向我建言,說他們有陰謀襲擊的可能,最後果然被你料中,這種能力絕非普通黔首所有,不知你從何處學來啊?”
項籍嘴角微翹。
韓信的問話並沒有讓他察覺到異樣,只覺得是因爲自己上一次說駱越可能會詐降,結果猜對了。這種預料的手段驚到了韓信,讓他在好奇下向自己詢問。
項籍早有準備,立刻回道:“稟軍候知曉,下吏所在的劉氏一族在盱臺縣有些許財力,家中長輩曾傾盡財貨,求得數卷兵書,供下吏自小研習,故能略知兵法。”
合理的回答。
據韓信所知,這劉羽所在的盱臺劉氏雖然算不上什麼豪門勳貴,但也是當地一個大族,田產廣大,財富甚多。在六國淪亡,貴族沒落的時候收羅幾卷兵書,是可以做到的。
韓信頷首,接下來又連問了幾個問題,項籍都對答如流,並無破綻。
最終韓信笑道:“不錯,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不知你有何志向?”
志向?
項籍愣了下。
問志,是這個時代常有的事情。
對項籍來說,他有什麼志向呢?
殺死趙佗,爲項氏一族復仇,或許是一個。
在韓信面前,他自然不可能這麼說。
項籍深吸一口氣,感覺到一直被他死死壓在心裡的某樣東西在復甦。
“秦將。”
項籍沉聲道:“我希望像上將軍那樣,成爲大秦的將軍,南征北戰,縱橫天下,立下不世功勳,讓天下萬人敬仰。”
“好!好一個秦將!”
韓信拊掌讚道:“希望你保持此志向,日後能成爲我大秦之將,不枉你身上的勇力和謀略。”
“劉羽,定不讓軍候失望。”
項籍連忙迴應。
韓信嗯了一聲,揮手讓項籍退去。
看着那壯碩的身軀走出營帳,消失在夜色中。
韓信臉上鼓勵的神色退去,漸漸變得冷漠起來。
劉羽的回答基本沒什麼問題。
當初韓信看中劉羽勇猛,從曹參那裡將其要過來的時候,曹參曾說此人身份存疑,很有可能是逃跑的項氏餘孽,需要調查一番。
韓信當時認爲劉羽的勇力可以大用,至於身份,慢慢調查就是,不能因噎廢食,浪費了一員猛將。
事後韓信專門查驗過劉羽的身份信息。
劉羽的驗傳資料,全部都是正規的,由盱臺縣官府開具。
驗傳上的身高、相貌全都與劉羽本人基本一致。
甚至就連那雙詭異的眼睛,驗傳上也清楚的寫着“眼有疾”三個字。
從程序上來說,這人就是來自盱臺縣劉氏的子弟,這是毋庸置疑的。
這份官方資料已經證實了劉羽的清白,推翻了曹參因爲對方眼部疾病產生的懷疑。
只是韓信從小生長於淮陰底層,見識過許多陰暗的東西。知道在關東的很多地方,秦吏或是被地方豪強架空,或是自己貪污腐敗,官府與大族勾結的事情並不少見。
只要有錢有勢,僞造一個戶籍,又算得了什麼呢? 韓信多了一絲警惕,暗中找盱臺縣的人來詢問是否知曉劉羽此人。
可惜劉氏這一次被徵召入伍的人只有劉羽一個,無法通過族人驗證,普通的黔首都言沒有見過此人。因爲地方大族和底層黔首本來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沒見過其實很正常,不能借此否認劉羽的身份。
這就是韓信一直將劉羽用到現在,覺得對方可疑,但又始終無法判斷其身份真假的原因。
劉羽的驗傳資料全部都是真的,從秦國的法律上來說,他就是盱臺劉氏的劉羽,是一個秦國的合法子民。
且因爲這些資料是盱臺縣官府開具的,韓信就算髮信函往盱臺縣查詢,估計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所以韓信沒有向趙佗稟報。
萬一劉羽的身份是真的,只是韓信和曹參在那裡瞎猜,最後弄錯了鬧一個大烏龍出來,那可多丟分啊,上將軍說不定還會覺得他們無能。
韓信覺得等到這一次大戰結束,回到中原後自然就能調查一個水落石出。
放在平時,韓信對這件事並不太急迫。
但他沒想到劉羽在這場戰爭里居然親手殺了駱王。
這般勇猛,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斬殺敵國君王,這是最頂級的大功。
以上將軍平日裡對賞罰的重視來看,多半會像上次嘉獎梅𫓶一樣,讓劉羽和其他有功將士上前,親自頒發賞賜,以激勵士卒。
劉羽身份是真的,那一切都沒問題。
但如果他是假的呢?
韓信可不敢想這個後果,至於在這種時候下黑手幹掉劉羽這個最大的功臣,看上去可行,但實際上會留下後患。
韓信一來不太想下手,害怕判斷失誤,錯殺無辜。二來則擔心會引起士卒恐慌,如果事情泄露出去,一些人說不定就要弄出謠言,他韓信可能會背上一個殺戮有功將士的黑鍋,名聲盡壞,自己的前途都要被毀掉。
韓信左思右想,就有了今夜的這場問答,實質上這是他對劉羽的檢測。
劉羽離去後,帳中還有幾個一直侍立的短兵在。
韓信望向其中兩人。
“馬嬰,王權,你二人可聽出什麼?”
其中短鬍子的黃面秦卒叫做馬嬰,是和盱臺縣劉氏同鄉的士卒,之前韓信就曾詢問他。但馬嬰在盱臺縣沒有見過劉羽,不能判斷對方的身份。
這一次,韓信急中生智,想出了另一個可以檢測的辦法。
既然無法通過面相來判斷對方的身份。
那口音呢?
他今晚找劉羽詢問各種問題,正是讓馬嬰二人在旁邊聆聽,判斷對方口音。
馬嬰見到君侯問話,忙躬身道:“稟軍候,我仔細傾聽下,覺得劉五百主雖然一口的盱臺口音,但如果細究,還是有些不夠地道。感覺他不像是咱盱臺的本地人,有點像下相那邊。”
韓信眼神泛出冷光。
又看向另外一個叫做王權的秦卒。
王權連忙道:“稟軍候,下相和盱臺相聚兩百里,皆操楚音,乍聽之下有相像的地方,但如果細聽,還是能發現不同。劉五百主話裡的一些用詞說法,確實像我們下相這邊的人說話。”
“嗯,知道了。你二人下去吧,今晚的事情不要泄露,否則軍法處置。”
韓信冷冷開口。
王權和馬嬰兩人頓時拜倒,發誓不敢亂言,這才退下。
見到兩人離去,韓信手指在木案邊緣輕輕敲擊。
機智的他,從劉羽的口音上發現了破綻。
只是現在的劉羽可是斬殺駱王的大功臣啊,再加上他如果真是項氏餘孽,說不定還會牽扯到一系列事情,韓信不好隨意處置。
“拿筆墨來。”
韓信吩咐一聲。
待短兵呈上筆墨信紙後,韓信立刻手書一封,讓人連夜送往後方的上將軍處。
一切,自有上將軍來處置。
與此同時,項籍從軍候處離去,一搖一擺的回到自家的營帳,臉色因爲激動而發紅。
他的目標,馬上就要實現了。
“這是我唯一的報仇的機會,必須要十拿九穩才行。”
項籍閉上眼,想到趙佗身邊的那些護衛,盤算自己成功的可能。
“我需要一個幫手。”
項籍睜開眼,腦海裡浮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他走到門口,對手下短兵道:“去爲我將劉百將請來。”